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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惆怅

  方绮梦是在三月中下旬才游玩回来的,彼时春光灿烂,草长莺飞,歆阳景色美得一塌糊涂。
  此间少长咸集,修禊事者众,至于寻常百姓出游,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不绝。
  方绮梦很喜欢趴在车窗上,喜欢透过车窗的方格子往外看景。
  所乘马车正不疾不徐朝歆阳城里跑着,她趴在车窗前,头也不回道:“以往没少赏看歆阳春景,今年似乎不同了些。”
  易墨就坐在车尾处,轻轻地“哦?”了一声,问道:“如何不同,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方绮梦咯咯乐着,下巴垫在手背上,道:“具体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感觉变了。”
  “那应该是觉得变好了,”易墨静静地看着这边,琥珀色的眸子清澈且深沉:“这便要到家了,可想好接下来如何走?”
  方绮梦道:“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不服气,可闹也闹了,跑也跑了,回去认个错,爹还是爹,娘还是娘,日子还是日子,不过我觉得我娘这回应该也会给我让一步,毕竟我都当真离家出走了一番,你说呢。”
  易墨还是那副知性温婉的模样,波澜不惊,微微笑道:“我是契姐,而且我觉得自己也挺不错。”
  方绮梦垂了垂眼,好像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指抠着车窗边沿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娶娄沁?”
  此番同游,朝夕相处,易墨分明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方绮梦却总是在她面前装傻充愣,这女人,真会欺负人。
  易墨耐心道:“其实你知道我的意思,既你不想娶娄氏女,那你为何就不能考虑一下……”
  “易墨,”方绮梦打断她,如同打断了一条可以通往幸福的悬崖栈道,她指着车窗外,顿了顿,笑嘻嘻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透过车窗,能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绵延着向后倒退而去。
  易墨明白了方绮梦的意思,便当做自己方才什么话都没说,改换话题道:“你告假许久,回来后定要很是忙碌一番罢?”
  方绮梦点头道:“就容苏明那个小肚鸡肠的家伙,但凡她替我做了多少事情,待我回铺子里后,她绝对有多无少地让我偿还回去。”
  易墨叹:“你和容大东家,关系真好。”
  这话说的多新鲜嘿,方绮梦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耸肩道:“关系能不好么,只有跟着容苏明我才有肉吃。”
  “此言何解?”易墨问。
  “念书的时候跟着容苏明,咱回回都能考前三,碧林书院冬夏二考你知道罢,前三者奖励甚是丰厚,回家爹娘就给咱做肉吃,创办下丰豫之后,跟着容苏明咱天天都能赚大钱,所以说,跟着容昭有肉吃。”
  “如此,”易墨眉眼含笑:“那你跟着我也能有肉吃。”
  “易大东家——”方绮梦坐回身子,勾嘴坏笑,贼嘻嘻道:“你竟然敢挖容苏明的墙脚呦!”
  易墨点头,神情不像在说笑:“阁下以为如何?”
  马车从清水门入城,城外有段路坎坷难行,纵使车夫及时降低了车速,车身还是晃得厉害。
  方绮梦东摇西晃,两手撑在身子两边,紧紧抓住座椅边缘:“抢人什么的念头我劝你还是打消罢,不要轻易去惹丰豫,更不要试着去惹容苏明,没什么好果子吃。”
  和易墨聊天,除了眼中美景,也就只有说起容苏明来,方绮梦才不会觉得太过尴尬。
  易墨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却不点破或躲避话题,依旧正常和方绮梦说话。
  与此同时,耳朵一个劲儿发痒的容苏明刚刚扎好个风筝骨架。
  小泊舟蹲在旁边,托着脸由衷赞美道:“真好看!”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谁扎的,”毫不谦虚的人将风筝递给小泊舟,支使道:“给你主母拿过去,让她看看这个满不满意。”
  小泊舟抱着风筝就跑,直朝那边敞开的书房窗户奔去。
  容苏明侧耳,三月微风中依稀能听到几句那主仆二人的温声交谈。
  未几,泊舟跑回来容苏明身边,把风筝骨架还给他家主,道:“主母说这个勉强还可以,不若先把纸糊上去看看效果,若是模样可以,那她再动笔画图也不迟。”
  “什么叫勉强还可以,明明很可以的嘛……”容苏明撇撇嘴,嘀咕着开始给风筝骨架糊纸,顺带把凑在腿边打圈的小狗往旁边扒拉了两下:“去去去,上别处玩去。”
  小狗以为主人这是在跟自己玩,反而更热情地蹭过来,毛茸茸的大尾巴竖在那里来回摇摆动,时不时打在容苏明身上。
  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视线里不仅仅有花木茂盛参差,窗户后、长几前,握着画笔的人耗费许久,终于在那边的人将风筝纸糊到一大半时,悄悄记录下了自己眼中的景色。
  青荷从头到尾都在旁边帮忙调作画所需颜色,待夫人将画作好,她从自己的位置往院子里看,又将看到的景象和画里对比,这才发现,她家夫人的画作虽然春色满园,但却只在繁花深处出现了一片不易被人察觉的素色衣角。
  而那衣角的主人,也只是在锦绣三月景里隐藏了个似有若无的背影。
  迦南趋步进来院子,似乎是将一封信呈到了容苏明手里,花春想没看真切,只知道容苏明看过信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邮钧城那边有点小事,需要我过去看看,”容苏明来到窗户外,两手负在身后,眉目淡然如常:“快则明日日落前回来,后日再陪你放风筝。”
  “如此,”花春想已慌忙卷起长几上的画,颇有些遮掩地笑了笑:“那你就快些去罢,莫要耽误了正事。”
  容苏明颔首,连声辞别都没有说就直接转身离开。
  瞧着容苏明离开的身影,花春想心里嘀咕了两声,若邮钧城那边发生的是什么轻易就能解决的小事,那边怎么敢请大东家过去,而若邮钧城那边事大,又岂会让容苏明今日下午过去明日下午就回来。
  “青荷,”花春想道:“让小泊舟把小狗栓到后院,再把家主糊的风筝取过来罢。”
  青荷领命而去,花春想抬眸看向院子里的葡萄架,容苏明方才就坐在那处的石桌前扎风筝,眼下只剩一堆东西乱扔在那里。
  方才容苏明出去的时候,膘肥体壮的小狗本欲跟去,被它主人挥手呵了一声,这会儿还在院子里窜来窜去自己玩球。
  花春想知道,虽然只字未提,但容苏明还是在和她生气。
  然而花春想也知道,容苏明这人气归气,到底也只是用类似于这种不栓狗的小法子“报复”自己,不会真正伤着人。
  她到底还欠容苏明一声抱歉、一句解释。
  青荷很快从院子里取回容苏明未做成的风筝,原本在外面修整花草的穗儿几乎与青荷同时进来。
  后者手上沾着草泥,欢欢喜喜地看几眼未成的纸风筝,起了玩心,语气轻快地禀告道:“姑奶奶来了,在主院明堂吃茶,还带着位一品堂的裁缝师傅。”
  “家主方才出门去了,”花春想问:“她二位不曾遇见么?”
  穗儿道:“在前院遇见了,姑奶奶是来看望夫人的。”
  花春想暗觉吃惊,长辈看望晚辈这种事本就少有,许太太自从知道她有身子后,隔三差五就会特意来一趟,三不五时还路过跑来看看。
  长辈来得频繁,晚辈亦万万不能怠慢。
  花春想回到主院,先至起卧居更换下沾染墨色的衣裳,又整理一番仪容,这才趋步来明堂。
  和前几回一样,花春想的身影才出现在明堂门口,许太太就搁下手里的东西迎了过来。
  “方才进来时在前院遇见苏明,她说要到邮钧那边跑一趟,”许太太挽着花春想的胳膊,扶着她缓步来到这边的圆凳前坐下,随口道:“好好的往邮钧跑什么?那边有事的话,从总铺打发个理事过去就行,何苦要亲自跑一趟。”
  花春想微笑道:“她只说是邮钧那边的铺子需要她过去一趟,约莫明天日落就能回来,其他的我也不是太清楚,姑母您坐。”
  “不坐了,容我站会儿,”许太太站在花春想旁边的圆凳前,拆着圆桌上她带来的东西,道:“一品堂今日刚进了几种新锦缎,我瞧着颜色纯正,花样也不错,便各种锦缎都买了些,你且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咱做几件春末的单衣薄裳穿。”
  包裹东西的黑布打开,里头叠放的赫然都是今春最新出的锦缎,而且还是上好的宋锦。
  花春想深知,许太太对自己这般好皆是因为容苏明,以及容苏明的孩子,至于许太太给的好,她自然也不敢照单全收。
  看过这些锦缎后,花春想就把东西往包裹里收,温柔道:“向晴向晚正是爱美的年纪,这些锦缎给她们制成衣衫,穿在身上定然可爱。”
  许太太不赞同地摇头,把包裹往侄媳妇跟前推:“不管她两个,这是给你买的,裁缝我都带来了,快快挑几种喜欢的,让他给你量了尺寸好裁衣,四五月份正好穿。”
  锦缎裁缝都有了,若花春想再拒绝,就会显得刻意了,更何况,许太太说话行事比她侄女容苏明还不容商量,花春想只得挑来几种喜欢的锦缎,让裁缝进来量尺寸。
  裁缝未带学徒帮手,许太太古道热肠,就拿着尺子在旁边给裁缝帮忙。
  她和花春想闲聊道:“上午在全照街麻将馆玩,遇见你花家六婶,她跟我聊天,话里话外总想打听你跟苏明的情况,听那意思,好像是说花家香跟丰豫之间的事情全赖你没侍奉好苏明,还明嘲暗讽的,托大要我转告你找时间去花家看望长辈。”
  花春想:“……”
  花春想:“啊?”
  “切,”许太太冷笑一声,继续道:“当着我的面,她倒是挺敢说,还托大让你特意去看望她,呸,我容氏门庭的孩子岂是旁人能作践的!”
  花春想配合着裁缝师傅,抬起双臂让人量尺寸,涩涩道:“姑母不必入心,我六婶说话随意了些,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
  “你个傻妞,就替她说好话罢,”许太太更是直言不讳,甚至都不在乎花春想和谁的亲缘关系更近:“你姑我在全照街搓了十几载麻将,听声音就能把牌听出个东南西北中,还能不晓得你六婶的意思?”
  扭头看过来,许太太与花春想视线相交,问:“她是不是要你给苏明填房?而且填的还是她推荐的人?”
  “这事儿都过去很久了,”花春想抿抿嘴,有些尴尬:“而且家主也已经拒绝了,我六婶她最多就是发两句牢骚。”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再与许太太对视。
  许太太戳花春想脑门:“说你没心眼儿你还真不要谦虚,你怎么敢跟苏明说这个,你俩才成亲多久啊你就急着给她收填房,依着苏明那狗脾气,她不跟你摔杯碎盏才怪呢!”
  花春想羞愧地低下头,任裁缝给自己量腰身:“她倒没摔杯碎盏,诚然生了好大气……”
  说起这个,容夫人眉目低垂,显得有些气馁:“可是姑母,我自幼受教在我祖母身边,尝学如何打理中馈,亦以贤德大度为榜样,自觉此举未有不妥,至今不知家主当时为何要生气。”
  更何况,爹娘之间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更加证明花春想的想法做法没有错误。
  许太太看了眼认真工作的裁缝,深深叹出口气,似乎一言难尽。
  察言观色之下,花春想喊青荷过来给许太太换热茶,这才将那个话题带过。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许太太看得出侄女两口子之间的问题,想她一个外人都如此了,可见那小两口之间的问题有多大。
  好死不死,她那侄女还是个什么都不说的古怪脾气。
  许太太为侄女操心操了二十年,谁知这孩子便是成家之后也还是如此不让她省心。
  看来有些事情,若是她这个长辈不给侄媳妇说,那么俩孩子前面要走的弯路就绝对不会少,侄媳妇还有了身子,可绝对不能有什么枝节趁机横生。
  想到这些,许太太唤了声“春想”,随意道:“待会儿可有它事?若无,咱们姑侄俩也聊几句。”
  花春想:“敬喏。”
  ……
  许太太和花春想聊了很久,不知不觉,金乌坠落。
  世间余光尚存,西天边的散云中尚糅着缕缕橘红色光芒,暮风愈发温暖,许太太在容家用过暮食才离开。
  花春想一路把人送到东侧门。
  “夜里有风,回屋里去罢。”许太太朝门前的人挥手。
  花春想屈膝行别礼,许太太钻进自家马车而去。
  许家马车哒哒离去,侧街上行人往来匆忙,货郎脚踏暮色,还在摇着手中响鼓,与收摊归家的修旧人擦肩而过。
  花春想回头看向西边天空,目之所及,夜幕低垂下还有一缕柔光弱弱挂在院墙上,她心里突然生出股淡淡的惆怅。
  “夫人,夫人?”穗儿连唤两声,这才把走神的人喊回来:“姑奶奶的马车已经走远了呢。”
  花春想努努嘴,未出声,挽起穗儿胳膊往家走去,心里想着明日上午定要亲自去库房里寻找一番,给许家向晴向晚准备点东西送去。
  有来有往才是亲戚,没有人会只付出而不望回报的,至少花春想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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