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驱不开的影子

  烈日也受了大地经济建设的感染，慷慨解囊，大举投资，施放的热量、光度，比往常直线上升，享有“火炉”美誉的金江古城，在壬申年的夏秋之交刷写了气温高达摄氏40度的新纪录，如同深圳、上海的股票热，持续不下。
  有人总结说：金江的经济发展虽然缓慢，气温却直线上升，一夜之间跃居全国榜首，总算扩大了知名度。
  有的单位半天放假，半天上班。
  有的单位五十岁以上的去游泳，去空调，爱护身体这革命的本钱。
  五十岁以下的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坚守岗位不下火线。
  街上的行人、车辆骤减。这给心急如火的李洪、李介德倒带来了有利之处。他们要跑遍金江城，找那些与陈娜玛丽签订投资意向书或协议书的单位调查取证，弄清陈娜玛丽的真实身份。
  从展览馆到碧波塘。
  从红土坡到麦花乡。
  所有签约单位撒下了他们辛勤的汗水。
  所有签约者心头留下了他们急切的提问。
  他们离开金江。
  直奔华北。
  横穿西南。
  回师中原。
  马不停蹄，日夜不眠。
  常年与要案、难案、疑案打惯了交道；
  与淫棍、赌棍、恶棍斗大了胆量；
  与土匪、劫匪、绑匪炼出了智慧的年轻刑警，他们如今承担的是不见血泪，不费枪弹，无需打斗的侦查工作。
  既有不适应，也有新鲜感，既苦闷忧虑，也增添了使命感，既觉得可笑可叹，也积累了新的经验。
  许多人，许多事，在他们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驱不开的影子，时刻在他们眼前浮现。
  印象一：众口一词
  侦查员每到一处，都近似机械地提出相同的问题：
  “陈娜玛丽到贵单位时出示了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吗？”
  “陈娜玛丽的言行引起过你们的怀疑吗？”
  “怀疑她，为什么又热情接待她，还与她隆重签约？为什么不向公安机关报案？”
  回答问题的人及其所代表的单位虽然不一样，而回答的内容几乎完全一致，一致得令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xx市人民政府驻金江办事处李主任说：
  “她没有出示身份证，自称是在金阳至金江的火车上被小偷扒走了。”
  “怀疑过！主要是她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再之就是开始马正雄说是他表妹，经我反复追问，他对我说陈娜玛丽不是他表妹，也是通过别人介绍才认识的。”
  “当时有几家大单位都和她签订了合同，我也想试一下，反正我又没失去什么，对方也得不到什么，有更好，没有也不要紧。正因为已对她产生怀疑，所以我在协议书上签了个假名，反正她是真真假假，我也是虚虚实实。”
  中南广播设备厂党委书记说：
  “从一开始接触，厂方的领导就有怀疑：一是陈娜玛丽无任何证明身份的证件；二是言谈、举止不像港方人士；三是我们多次向马正雄追问陈娜玛丽的住地，对方不肯告诉，后来我们知道陈娜玛丽住宿的地方很差；四是通过有关部门查证，湘江金利来有限公司无姓陈的董事长。”
  1184工厂保卫处长说：
  “她说所有的证件都在车上被盗了，所以没有任何身份证件，问她报案了没有，她说没有报案。”
  “我们一听说这种事就意识到是假的，一是陈娜玛丽不可能给我们投资一个亿，如果真有的话，上级机关早就把她接走了；二是无任何证件，说是丢了，又没有报案；三是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反常，根本不像湘江那边的人。”
  xx市粮食局加工股股长说：
  “我们对她怀疑过。一是口气大，开口就是几个亿、几千万，不像一个真正要投资的人；二是真正的港商不会住在办事处的招待所里；三是没有任何证件；四是她抽的笑梅烟，不像那边过来的人。”
  中国电子进出口总公司xx分公司副总经理说：
  “陈娜玛丽是个骗子。一是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证件，自称是被小偷扒了；二是湘江金利来有限公司根本没有陈义达这个总裁，三是其穿着和佩戴的首饰根本就不像湘江的阔小姐，都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如果没有马正雄的介绍我们根本就不会理睬她。因为马正雄曾在我公司下属企业搞过军代表。”
  a镇b村第4组村民黄xx说：
  “我对她的行为有怀疑。一是她没有身份证件，我问她时，她说被盗了；二是从言行方面不像湘江那边过来的人。主要是这两点。”
  xx农业科普开发公司副总经理说：
  “我们没有看到她任何证件，她自己说在金东至金阳的中巴车上被人扒窃了。她的言行引起我们的怀疑，主要理由是：一是穿着打扮不像港方过来的人；二是谈吐讲话的水平不高，不像做生意的人；三是无任何身份证件；四是投资越来越大，谈生意时都说是人民币，是港商到内地投资的话，一般说的是港币。她向湘江发电报都是自己拟稿，自己发，不要我们办理，主要是怕我们发现破绽，也不晓得她到底发没发。”
  晚阳市经济开发区丁文章说：
  “我们没有看到她的有关证件，她自称她的证件是在韶关丢掉的。我们觉得她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一是她没有湘江小姐的派头，抽笑梅烟，打牌只能赢不能输；二是签订合同根本没谈什么，不像个生意人。”
  xx电影制片厂三产业办公室主任说：
  “没有看过她的证件，我们也没有提出过。对她有怀疑。理由是她首先答应借款六千万元人民币，尔后又愿意投资六千万元，那么加起来就是1.2亿元，钱怎么来得这么容易？再就是时间到了8月12日，我去找介绍人，按照协议签订的要求，陈娜玛丽的投资款应在8月10日到我厂，但已超过了规定期限两天还没影子。介绍人就说陈娜玛丽小姐已到金阳去了，等她回来，款就会到位。我当时就怀疑，她怎么到处投资呢？并且在此期间，金阳市西区的领导打电话询问我们是不是骗局？我们也不晓得真假如何，一直到现在。”
  综上所说，不难看出：
  他们根本没有受骗。
  受骗的根本不是他们。
  陈娜玛丽是骗子。
  骗子是陈娜玛丽。
  这点，他们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真正怀疑陈娜玛丽，认为她是骗子的是1184工厂保卫处。
  他们向厂领导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提醒上当。然而，有人却批评他们：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这是极左的搞法。人家到家乡投资搞建设，这是一颗赤子之心。怀疑她行骗，这不是与对外开放政策相对抗吗？即使她是行骗也不要紧，错了，纠正过来就是了。
  厂保卫处的同志还是不甘心，悄悄地调查陈娜玛丽的来踪去迹，又被厂里某权威人士知道了，慎重发出警告：
  还不赶快换脑筋，影响外商来厂投资，就要撤掉厂保卫处。
  他们只好作罢。
  事后，他们从不对任何人谈及这一点，也许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识别骗子的能力，而是内疚、惭愧、后悔：
  当初没有坚持追查到底，让陈娜玛丽继续行骗社会，给国家和人民造成更大的损失。
  印象二：不是自己身上掉的肉，掉了也不心疼
  这些签约单位，为接待陈娜玛丽一行，共花费13520.31元，其中吃9949.91元，住3126元，其它454.40元，如果再将所有单位派小车接送、举行隆重签约仪式、拍照、录相，以及陪赌折款计算在内，其数目不知要扩大多少倍。
  xx农业科普开发公司最为慷慨大方，先是请陈娜玛丽和马正雄下榻中南宾馆，每人每晚40元，后又干脆接到本单位招待所住了10多天，吃、住，共花了4000多块钱，这仅指有发票可查的。
  晚阳县两次派专车到省城迎接陈娜玛丽一行，之后又专车送回，花去住宿费540元，电话费14.4元，吃1400元，其它500元，还馈赠了驰名海内外的晚阳松花皮蛋。
  6月28日，中南广播设备厂在狮园开云楼酒家，宴请陈娜玛丽和马正雄，开支314元。
  7月4日中午，中国电子进出口总公司xx分公司在宾馆宴请陈娜玛丽和马正雄花去487元。
  8月1日，电影制片厂宴请陈娜玛丽和马正雄，饭菜500元，饮料499元。
  1184厂电器分厂，为接待陈娜玛丽一行，总共花去费用2749.90元。
  这些数字也许并不惊人，如今一桌花掉三五千元已不在话下，龙肝、蛇胆、猴心，酒鬼酒、茅台酒、五粮液，吃得越稀奇越高级，越显示出开拓气魄和竞争地位，越能益寿延年，长命百岁。
  不过，作为一个农业大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国人也不该忽视，农民披星戴月，风里雨里种一亩田，以超吨粮计算，价值也不过四五百元，除去农药、化肥、水电等各项开支，所剩还有多少。一个正当盛年的农民一年顶多能种几亩田，一年365天忙下来，又能进宾馆、酒家享用几餐呢？中国虽然在开放、在发展，但还没有摆脱一个穷字。
  不错，这是与外商打交道，有特殊政策，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金凤凰。可能不能既不舍金弹子，又能打到金凤凰呢？！
  国外多少亿万富翁，真正在生意场上，也是斤斤计较的啊！日本某首富，夫妇上班，中餐自带盒饭，宴请客人，夫人亲自下厨。
  中华民族一贯以注重实际为传统美德，这点暂时还不应该改革掉。至少一百年不应该改革掉。假如换种方式，这千儿八百的不开发票，不报销，要个人掏腰包，一则恐怕没有谁舍得，二则恐怕仅靠正常收入也实在掏不起。
  真正要自己身上掉下肉，不会不心疼。
  所有在与陈娜玛丽和马正雄谈投资，签协议的过程中，真正自己掏腰包，花钱搞招待的仅此一人：
  a镇b村第4组农民黄xx。
  这是一个几十年一心为公的老党员，他听老熟人介绍，陈娜玛丽有巨款投资，他觉得本村紧临麦花机场，是金江的门户，有开发条件，就是缺乏资金，既然有外商来村里投资，何乐而不为。
  他在接待陈娜玛丽等人的过程中，没有花村里一分钱，所有的开支：餐费900多元，租车费240元，还借给陈娜玛丽现金2300元，全都是他个人掏的。而陪餐的有村长，有镇政府某部门负责人，投资合同也是为村里签的，一式六份合同也是分别掌握在村、镇负责人和陈娜玛丽手中。
  如果这合同能真正实现，黄xx本人也不打算从中捞一把。所以，当他听到陈娜玛丽是以投资为名，行骗吃骗喝之实的消息后，痛心疾首。他说：
  “我没有为村上做成好事，反而丢了全村人的丑，真没脸见乡亲们。当然，我自己花了那么多钱，都是我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我也很心疼，我请求公安机关为我追回损失。”
  李洪、李介德在整个调查取证过程中，真正要求公安机关从陈娜玛丽和马正雄那里追回损失的，仅此一家，别无他店。
  印象三：别有心计
  与黄xx相比，xx市人民政府驻长办事处李主任却显得技高一筹。
  他招待陈娜玛丽，用的全是公款，也的确代表单位签订了投资意向协议书。而他没有淡漠自己，忘记家庭，陈娜玛丽，湘江金利来有限公司董事长陈义达先生的女儿，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呀！自己家里只要沾点腥味，也是百万元千万元的大富户呀！
  他在背后，以老婆吴xx的名义，与陈娜玛丽签订了合资办厂的协议书——
  关于合作开发“灭蚊蝇蚊帐浸泡液”新产品的协议书
  甲方：xx市吴xx女士
  乙方：湘江金利来有限公司陈娜玛丽女士
  为改善人们的生活环境，使广大民众在炎夏季节免遭蚊蝇叮咬之苦，甲乙双方愿意合作开发灭蚊蝇新产品——灭蚊蝇蚊帐浸泡液。秉着真诚合作的精神，双方充分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一）陈娜女士在本协议签字后三个月内，投资贰拾万元人民币，做为开发新产品的经费，该项投资款由陈娜女士将款汇入中国工商银行xx市支行煤机厂分理处1393号李xx帐户。
  （二）吴xx女士在本协议签字后，应积极筹备新产品投资的一切事宜，如厂房、生产设备、劳力招聘、技术专利的转让……等，保证投资款到位后能及时迅速地正式投入生产。因陈娜女士事务繁忙，对新产品的筹备和生产销售，以及工厂的经营管理等，陈娜女士委托马正雄先生为全权代表，具体工作由吴xx女士办理。
  （三）开发新产品的盈利，陈娜女士与吴xx女士各得百分之五十，吴xx女士保证按陈娜女士的意图将陈应得的利润及时汇入指定的银行帐户。
  （四）陈娜女士投入开发新产品的贰拾万元，由吴xx女士以本人的全部财产做为保证，陈娜女士拥有对工厂经营管理的查核权。
  （五）甲方应保证乙方的投资款在十周年时全部收回，但如果企业出现亏损时，甲、乙方各负担百分之五十，投资款收回后，乙方不再过问企业的事情和不再参与分红。
  （六）本协议签字生效，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保障，签字双方都必须全部遵守。一方违反协议内容，对方有要求赔偿的权利。
  （七）本协议打印6份，甲乙方各保存1份，报送市计委、市经委、市工商银行各1份。
  甲方：（签字） 乙方：（签字）
  吴xx 陈娜
  公元1992年6月14日签订
  如果陈娜玛丽是真正的湘江金利来有限公司董事长陈义达先生的女儿，真正照此协议投资，并履行其各项条款，那李主任在私人未付出一分一文的前提下，所得到的收获该是多么巨大。他将成为中原、甚至整个中南地区数一数二的富翁。
  好个别有心计，高瞻远瞩的李主任。
  能与李主任媲美的，也还大有人在。
  古人云：唯楚有材。
  时至今日，此话并未过时。
  某开发公司，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副总经理说的一点不假，陈娜玛丽的言行，的确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并提高了警惕，暗暗做了一些特殊工作。
  他们通过有关部门打听到了湘江金利来有限公司的所在地，给董事长发电致函，查询该公司是否委派陈娜玛丽来内地投资兴办事业一事。很快收到了该公司董事局主席曾宪梓先生亲笔签发的回电：
  八月六日来函阅悉。本人十分感谢阁下公司关心金利来事业。关于信中提及陈义达先生之女陈娜玛丽小姐之事，在此，本人郑重声明：本公司无陈义达此人，亦无委托陈娜玛丽代理本公司任何商务工作，此人所为均是骗局。陈娜玛丽冒充金利来代理，到处招摇撞骗，既损害了本人及金利来集团有限公司的声誉，又骗取内地有关单位钱财，这是违法行为。对于这种行为，绝不能姑息容忍，为避免其他公司经济受损失，本人恳切希望贵公司将陈娜玛丽骗子逮交当地公安机关依法惩办，追究其法律责任，受到应有的制裁，并请拍下陈娜玛丽骗子的照片备查。
  阁下公司这种高度警觉和稳妥处事，本人深表钦佩。对此，本人再次致谢。
  此致
  敬礼
  金利来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
  曾宪梓
  1992年8月10日
  某开发公司与陈娜玛丽在中南宾馆正式举行签字仪式的时间是1992年7月23日7时34分，离曾宪梓先生的回电时间已经远去了半个月，虽然该公司上当受骗已成历史，但他们如果照曾宪梓先生在回电中一再要求的去做，既可以挽回本公司的部分损失，更重要的是可及时切除一个毒瘤，以免在社会上继续蔓延，为国家为人民减轻损失，为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增光添彩。
  可不知为什么，该公司收到这份电文，既没有照曾宪梓先生要求的立即向当地公安机关报案，让法律之剑及时惩办陈娜玛丽这个跨越内地、湘江两地行骗的违法犯罪分子，也没有向党委、政府及时汇报，将此情况通报各地，以免其他兄弟单位受骗上当，遭受损失。
  更不可理解的是，当金阳市西区政府打电话给该公司询问真情时，接电话的人还按照个别领导人下达的“湘江回电之事不可泄露，电文不许外传”的命令，严守秘密，不吐真情，致使邵阳市西区政府对陈娜玛丽究竟是否骗子一时难下决断，造成更大的经济损失，带来更为恶劣的政治影响。
  其实，这也如李主任一样，手段千万般，心计万千条，都只是为谋取和保护个人的利益，不惜用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作牺牲，作抵押。要保证我国改革开放大业的顺利进行，像这样的人，尤其是像这样的领导人，必须少一些，再少一些，直至没有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