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接到舅舅段水明要来的消息时,卫负雪并不是很意外。虽说这些人舅甥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但他们二人总有一种为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的默契。
听闻赵王在宁省扎根,段水明下决心带着手下前来投奔。
举朝皆知段水明在其姐被送去东齐,父亲冤死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些年来,不少人都在揣测他的去向,其中又以他早都落草为寇的说法最为人所知,最为人信服。
事实上也是如此,段水明当年父亲死了,姐姐外甥都在异国,他本人也无家无室,可谓是孑然一身,面对戕害,他选择了出走,四海为家,最后在一处山寨扎下跟,慢慢收服笼络,招兵买马,居然也是很成气候的一方匪首。
从依马观花的贵公子,到喊打喊杀的土匪首领,段水明这十几年的心路历程委实足够让人称奇,足够让人感慨。陶九思打量着三十来岁的段水明如是想到。
段水明正在默默落泪,当年他姐姐被送到东齐的时候,他不过十八九岁,如今秋月春花等闲度,他也年近不惑,又能看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激动,不流泪。
“负雪,你还记得舅舅吗?”段水明泪眼婆娑,他平时杀伐果决,不苟言笑,可见到这么像姐姐的侄儿还是忍不住失了推崇的男人本色。
卫负雪一生更是鲜少落泪,无论遇见什么事儿,都是靠着不屈不挠的劲咬牙坚持,此时看见舅舅哭,他愣在原地,颇有些尴尬。
段水明看卫负雪不为所动,哀叹一声:“我小时候经常带你玩,你都不记得了吗?”
陶九思见卫负雪木愣愣的,赶紧出来打圆场,“殿下经常提起您,说您文武双全,先皇后经常夸赞,而且您又很爱护他,经常进宫来看他。”
段水明见陶九思代为回答,心想我们舅甥叙话,你是从哪蹦跶出来的野兔子,不由皱了眉,连泪也顾不上流了,不友善的问道:“你是?”
陶九思一怔,忽觉得有些越俎代庖,但是若他不出来说话,恐怕卫负雪能看着段水明流干那些眼泪,也不会安慰半句。
陶九思出了神,室内静了片刻。
卫负雪忽然不悦道:“舅舅,这位是陶九思。”
他对舅舅的态度很不满意,虽然说段水明带着钱带着人千里迢迢来投奔,可在卫负雪心里,或许还比不过陶九思一根小指头。
他本来就是淡泊绝情的人,世人在他眼中只分有用和无用,而没有什么远近亲疏,若不是陶九思时刻陪着,他根本不会添这么多人情。
段水明瞧见卫负雪这等维护陶九思,竟然一句重话都忍不得,心里忽然就有些异样的感受,他三十多岁,走南闯北,自然见多识广,分桃短袖也是有所耳闻,这两人难道…
段水明板起脸,他是卫负雪唯一的长辈,可不能见外甥这条路,而且日后卫负雪要成九五之尊,还得开枝散叶,更是不能喜欢上男人,于是他清清嗓子,道:“负雪,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家室,只收养了一位义女,如今十六岁,她和我相依为命多年,我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如今她随着大部队驻扎在宁津山间,明天你去视察就会瞧见,你可不能慢待了人家姑娘。”
段水明一番话,听在卫负雪和陶九思耳朵里,只是简简单单照顾妹妹的意思,可谁知道第二天一见到那位姑娘,两人才知道段水明话中有话。
段水明的主力自然不能进城,那样会给卫负雪招来非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近三万人发挥了身为土匪的特点,化整为零,改为在宁津附近的山中扎营,隐蔽又自在。
可因此判定这支队伍是土匪,不免又失之偏颇。
他们整齐划一,纪律严明,配备精良,除了身上并不统一的着装,段水明显然是照着军队的规范来打造的。
陶九思看了不禁愕然,他估摸着段水明早早就在为卫负雪的大计做准备,难怪上辈子卫负雪这么快就能纠集人马,开始征战。
叔叔疼,舅舅爱,卫负雪的仅存的亲人,对他都不赖,陶九思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身边的卫负雪见他笑了,也不由勾了嘴角。
段水明瞥见卫负雪须臾不离陶九思,还动不动发呆傻笑,心中很是不满,肃然道:“陶先生先随便逛逛,我带负雪去见见雨秋。”
说话间,一位白衣女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朝着他们而来,一人一马速度虽然不快,但端的是从容稳重,颇有大家风范。
段水明听见动静,转头一看,骑马来的不是爱女又是哪个?立刻笑眯眯道:“负雪,这就是雨秋了。”
段雨秋越来越近,面容也随之愈见清晰。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这是位眉眼温柔美丽的女子,不疾不徐,沉稳从容,这是位气度如磐石般女子。
段雨秋亦是远远地就看了卫负雪和陶九思,陶九思温润柔和,卫负雪凌厉冰冷,陶九思不算矮,卫负雪却格外挺拔,二人站在一处,如日月同辉,相得益彰。不知为何段雨秋忽然就生出一种,这两人才是天造地设,自己过去不过是画蛇添足的感觉,前行的速度也不由慢了下来。
段水明不知道女儿的心思,高兴的招呼道:“雨秋,快来,这位就是爹天天提起的卫负雪,你的表哥。”
段雨秋见到养父,又重拾笑容,心想我容貌无双,又是一等一的聪明伶俐,还能配不上卫负雪?于是一边催马,一边笑道:“爹,李师傅教女儿射箭,这才来晚了。”
段水明想起什么似的,忽道:“对对,应该让老李也出来见见殿下。”又吩咐道:“去,把老李喊来。”
转眼,段雨秋已经到了近前,她翻身下马,落落大方的给卫负雪行了礼,同陶九思问了好。
卫负雪点点头,没有什么表示。陶九思则笑着和段雨秋寒暄了几句。
段雨秋走到近处,将卫陶二人模样看的更清,心中暗赞赵王殿下真是一幅绝世的皮囊,又想起寨内人所说的那些发生在宁省的故事,脸颊便有些发红,不好意思抬起头。
段水明见女儿神态,知道此事有戏,忙玩笑道:“雨秋,你看看这位表哥,是不是和爹描述的一样风姿无双?”
段雨秋鼓起勇气抬起头,赞道:“表哥风华,雨秋高山仰止。”
卫负雪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冷静的看着段水明父女。两人一唱一和,加上段雨秋那含羞带怯的面容,他已经知道舅舅是做的什么打算。
卫负雪轻描淡写道:“段小姐过誉了。”
段小姐?段雨秋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叫表妹,不叫段姑娘,叫什么段小姐?如此冷淡疏离?
段水明听到这个称呼,怫然不悦道:“负雪,这是你表妹!实话实说,舅舅有意将雨秋嫁给你,你看如何?如今我在世上就你们这两个亲人,如果你们能结成连理,携手前行,我便也放心了,来日好下去见姐姐。”
卫负雪才不管舅舅心意,正色拒绝道:“我已有心爱之人,容不下旁人。”说罢还深情的看了陶九思一眼。
一向迟钝的陶九思这才恍然,原来段水明是在给两个小辈相亲。如今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对于卫负雪到底有多重要,绝对不会在傻兮兮的把他再往外推,于是选择了缄口不语。
四人正在僵持,远处却忽然又来一人,只见那人留着光头,穿着袈裟,一副和尚的装扮,手上却拎着酒壶,身后还背着把威武的大刀,形象说不上的违和滑稽。
“师叔?!”陶九思惊呼。
来人一惊,楞在原地辨认了半天,突然就甩了酒壶,貌似疯癫一般的跑了过来。十来米的路,他身后的大刀叮铃哐啷,他则是又笑又哭,光速上前一把搂住了陶九思。
卫负雪看见这怪人搂住陶九思喃喃自语,连忙把二人分开,不怎么开心道:“别动手动脚。”
陶九思那边顾不上这些,激动且不敢置信道:“师叔!师叔!你真是我师叔如梦?”
李如梦一抹眼泪,笑道:“小陶,不是我是谁?”
陶九思上辈子至死都没再见过师叔,此生跟着陶九思远赴边关却有此机缘,他又惊又喜,且十分感谢老天爷。不过如此一想,当年师叔岂不是也在卫负雪的大军中和自己作对?
李如梦看着长大成人的陶九思,不但没有长歪,反而更是温文尔雅,心中那是百感交集,师兄这下真的可以安心了,又道:“小陶啊,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陶九思听到这久违的问候,前世今生,种种回忆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哽在喉中,轻轻点了点头,慨然道:“师叔,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我好想你,想老和尚。”
李如梦又要去搂陶九思,卫负雪用剑鞘一挡,他只好尴尬的立在原地,打量道:“小陶,这是谁?”
陶九思拉过卫负雪,“师叔,这是赵王殿下。”
李如梦摸摸下巴,神秘莫测的眯起眼,半响才道:“贵不可言!贵不可言!”毕竟他和老和尚混了很久,也有些高人的派头。
陶九思问道:“师叔,这些人你都去哪了?怎么不来京洛看我?”
如梦长叹一声,悠悠道:“小陶,我是个什么性子你知道,跟着师兄吃斋念佛那么多年已是不容易,师兄一去,我便决定要做自己想做的,闯荡江湖,没想到一来二去却成了土匪,入了段兄的山寨,如此身份还怎么好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