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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九泉之下,亦不复见

  淳嘉对自己的元后其实没有很深刻的印象,虽然纪凌紫论容貌气质,在偌大宫闱里都是首屈一指的。
  她比淳嘉小一岁,今年是二十三,眉眼已然完全长开,不复云风篁那种少年女子特有的鲜丽,而是一派沉稳,有着成年女子才有的风情与娇媚。
  望去像春日里开到七八分的牡丹,庄重雍容,贵气华美。
  缓步下阶来行礼迎接,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隐隐间竟与淳嘉分庭抗礼。
  “皇后瘦了许多。”淳嘉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片刻,才缓声道,“朕还以为这些日子让你静养着,能长些肉。”
  纪凌紫平静道:“有劳陛下费心,不过妾身这些日子,其实胖了两斤。”
  淳嘉也不尴尬,坦然道:“朕许久没来看皇后,却记不太清楚了。”
  “陛下心不在这儿,人来了也不自在。”纪凌紫淡然一笑,“如此,妾身瞧着也不敢自在,彼此都是折磨,不来也是很好的。”
  “那为何今日却让贤妃喊朕过来呢?”淳嘉心平气和的问,“朕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朕与皇后就相敬如冰,最后一面,不见也罢。尤其纪氏刚刚覆灭,朕还以为皇后怕是压根不想看到朕。”
  纪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妾身想跟陛下做个交易。”
  “交易?”淳嘉饶有兴趣的问,“却不知道皇后的筹码是什么?”
  这不是他有意揶揄,毕竟纪皇后身份虽然尊贵,但这份尊贵,这份地位,都是来自于纪氏嫡女的出身。
  如今纪氏倾覆,她自己的性命也在皇帝一念之间,却还有什么资格,跟皇帝谈交易呢?
  “一个削弱摄政王的机会,怎么样?”
  皇后的话让淳嘉越发好奇,语气玩味道:“噢?什么机会?”
  “摄政王如今的岳父,清平侯另外一个义女陆其道正在宫中为妃。”纪皇后闲闲的提起这个已经快被淳嘉忘记的人,“纪氏因庶人纪氏而覆灭,如果陆其道也做了差不多的事情,那么清平侯凭什么完好无损?摄政王母族寒微,结发之妻也出身不高,能有今日声势,清平侯出力甚多。”
  “如果能够打压清平侯府,哪怕只是将清平侯贬谪,于陛下而言,应该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罢?”
  淳嘉沉吟,皇后说的没错,摄政王其实对于庙堂之事不是很擅长。
  应该说,神宗的俩儿子,孝宗跟摄政王的政.治.斗.争手段都不怎么样。
  否则孝宗作为一个正子嫡孙上位的皇帝,也不至于被纪氏逼的郁郁而终;摄政王呢明明有定北军这个后盾,还有孝宗的鼎力支持,却还是止步于半步皇太弟,眼睁睁看着跟帝位原本压根没关系的淳嘉登基了。
  当初摄政王能够得到摄政王这个封衔,其实是娶了清平侯的义女后,清平侯给出谋划策的。
  清平侯陆春草跟郑具一样属于宦官出身,都是从宫闱底层一步步混上去的,手腕城府可想而知。
  摄政王跟前的两大膀臂,文以清平侯为首,武以昭武伯为首——任何一个出了岔子,都将元气大伤。
  昭武伯那边,有云风篁献计,立顾箴为后,进行离间。
  但对于清平侯,淳嘉一时间尚无妙策。
  如果纪皇后真的能够通过陆其道给清平侯府一记重击的话……
  淳嘉心念转了转,微笑道:“皇后想交易什么?又凭什么认为朕会履行承诺?”
  都这个时候了,皇帝进崇昌殿之前,设想过自己这位元后的种种反应。
  纪皇后不管是破口大骂、苦苦哀求、心若死灰,还是掐着他进门的时候让他看到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都不会意外。
  可皇后却若无其事的跟他谈交易。
  这让淳嘉很难不怀疑,要么皇后别有所图,要么,这件事情对于纪皇后来说,非常非常非常的重要。
  重要到了哪怕纪氏覆灭、自己即将身死的关头,她都惦记着。
  “妾身听说陛下吩咐将纪氏上下厚葬,想去送一程。”纪皇后从容道,“若是陛下准许的话,妾身还希望自己走的体面些。”
  这两件都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甚至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维护淳嘉“贤明宽仁”的形象。
  淳嘉思索了下,觉得不需要拒绝,他于是问:“你打算怎么算计陆其道?清平侯并非等闲,寻常事情可牵累不到他头上。”
  “这个陛下就放心罢。”纪皇后得到允诺,神情就冷漠了下来,淡淡说道,“陛下忘了清平侯封侯的经历了?他原本是庶人纪氏跟前伺候的人,因为服侍的用心又为人机敏聪慧,得到先帝的赏识,庶人纪氏就将他送给了先帝,之后一直深得先帝信重,他那爵位,还是先帝顶着重重压力给封的。”
  “他什么底细,什么破绽,我纪氏不清楚?”
  见她没有详说的意思,淳嘉也不追问,只笑了笑:“这两日弹劾皇后的折子甚多,既然皇后也急着自辩,那就明日罢,可以么?”
  皇后微微颔首。
  淳嘉就道:“那就这么着,明儿个朕静待皇后的筹码。左右纪氏满门还在停灵,等出殡那日,朕携皇后一起去吊唁。”
  言外之意,如果明天皇后自辩的时候坑陆其道坑的不够,没法牵累到陆春草,那出殡那天,别说皇后去不了,淳嘉自己都不一定去了。
  夫妻俩自来相敬如冰,事情说完,淳嘉也就起身离开了。
  纪皇后这会儿没心思跟他做样子,端坐不动,懒得送他。
  倒是淳嘉走到门口想起来,转头问:“朕还以为你会提二皇子三皇子。”
  “陛下真会开玩笑。”纪皇后平静道,“那两位皇子论起来要喊妾身一句‘母后’,难道不是更要喊陛下一声‘父皇’?又何必要妾身为他们操心?陛下并非绝情之人,亲生骨肉就算流着您不喜欢的血脉,顶多跟大位无缘,以及在兄弟姐妹之间受点委屈罢了,难道还会被怎么样么?那样的话,他们也活不到现在。”
  其实主要是知道如果淳嘉不打算留双生子,她求情了也没用。
  还不如撒手不管。
  “朕听说这些年来,皇后一直劝着纪氏为朕过继嗣子,尔后另立幼主。”淳嘉“嗯”了一声,又问,“是因为朕对你的冷落么?”
  纪皇后笑了一下:“陛下这么说,也未免太小觑妾身了。妾身好歹出身大家,怎么可能为这么点事情,就想方设法的置您于死地?只不过觉得您若不死,必成后患。可惜啊,家里没人听妾身的。不然,纪氏也好妾身也罢,又哪里可能落到如今的处境?”
  这让淳嘉微微怔忪:“皇后一早怀疑朕?为什么?”
  “因为陛下太好学了。”纪皇后淡淡说道,“我纪氏子嗣众多,妾身幼年时算是乖巧懂事不怎么需要家里操心的,可每日里天不亮起早去给长辈请安、完了梳洗去女学,夏秋还好,冬春人易困倦,每每被侍者摇醒时,偶尔也要发脾气。”
  “陛下十五践祚,看似性情胆怯懦弱,又优柔寡断的牵挂着袁楝娘,但从进宫以来,无人督促,甚至我纪氏更愿意您荒废课业,终日嬉戏,而您呢?习文习武,从未有一日落下。”
  “就算您表现得水准平平,仿佛不开窍的样子。但在妾身看来,单凭您练习不辍这一点,足见心性坚毅,非同常人。”
  “纵观史上由权臣扶持上位、终其一生也未能挣开权臣掌控的君主,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登基之后只管花天酒地,沉迷享乐之中乐不思蜀,连忠臣们的心都要被凉透;要么急功近利,坐上帝位第一天就恨不得联络内外将权臣诛灭;噢,还有一种就是御体欠佳,虽然聪慧,活不几年也就没了。”
  “陛下任何一种都不属于,您身强体壮,还自律的让妾身心惊。”
  “所以妾身觉得,让您多活一天,对我纪氏来说都十分危险。”
  “故此还是早日挑个年幼宗亲过继,到时候从小教着他胡天胡地,我纪氏倒是可以安稳个十几二十年的。”
  淳嘉听了这番话,却也没有生气,只道:“皇后真正是明眼人,万幸纪氏没有听你的。不过朕也是好奇,纪氏为何没听你的?朕似乎隐约听说过,纪氏对皇后,颇为防备?”
  纪皇后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这大概是天命在陛下罢,纪氏显赫三朝,福祚渐衰,上上下下,都懈怠了下来。”
  “天命?”淳嘉笑了笑,温和道,“朕有今日是长年累月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的结果,关天命何事?”
  至于说纪氏懈怠了,他也是不以为然,“就算朕不被放在眼里,摄政王还在,翼国公在,崔氏郑氏在,纪氏有什么资格懈怠?行宫走水,王陵崩塌,纪氏又何尝懈怠?”
  “因为祖父老了,心也软了,不那么管得住底下的子孙们了。”纪皇后拂了拂袖,露出一抹嘲讽之色,说道,“当初妾身给祖父进言,若打算擅权到底,就不要给陛下任何机会,授课宜用不知变通只会死读书的那种;教授武艺的侍卫更该故意说错要诀让陛下自己落下暗疾才是!”
  “若是不打算跟公襄氏闹翻呢,就该在陛下对我纪氏心生厌烦之前开始还政,最好再下力气将陛下朝明君教导。”
  “如此不但能够得到陛下的感激与信任,百年之后还在史书上落一个忠贞的清名。”
  “但公襄氏福祚未衰,纪氏没有篡位的可能。”
  “祖父倒是偏向于还政……不过么,陛下也知道,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哪!”
  从神宗一朝后期开始,纪氏就大权独揽。
  孝宗时候,差不多是只手遮天。
  到了本朝吧,摄政王有着摄政之名,实际上联合郑氏崔氏,也不过与纪氏分庭抗礼,甚至还经常落在下风。
  邺国公海西侯敏阳侯这两代人,兴许还记得当年筚路蓝缕的艰辛。
  可他们的下一代,出生的时候纪氏已经非常的兴盛,他们在这种高人一等里长大,如纪明玕那是连给淳嘉表面上的尊敬都有些懒洋洋的,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权势,将他们做主推上帝位的淳嘉当成真正的天子那样,去敬畏,去辅佐,去掏心掏肺,去做低伏小……
  他们怎么会愿意?
  纪皇后面色终于流露出些许悲戚:“当初,妾身就跟祖父说,如此大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但祖父总以为,我纪氏在朝在野经营多年,就算有朝一日得了天子厌弃,顶多放弃爵位官职,归回桑梓,从此粗茶淡饭度日。”
  毕竟当初纪氏当权时,对于政敌,欧阳燕然韦长空之类,都是贬谪打压,被弄死的并不多,屠戮全家的,那就基本没有。
  在精力随着年岁逐步衰退的邺国公看来,纪氏哪怕遭报应,差不多就是辛辛苦苦三代人,一朝回到未发迹前。
  “却不想,他遇见了陛下。”
  宫殿深广,纵然白昼也点满了烛火。
  皇后微微侧首,不让淳嘉看见自己眼中的晶莹,到此刻,她脊背仍旧挺的笔直,坐姿娴雅雍容,丝毫不堕气度,沉声说道,“纪氏遇见陛下是纪氏的不幸,但对于天下来说,他们的的确确即将迎来一位明君!”
  “这是纪氏的悲哀,却是天下人的幸事。”
  “只是妾身虽是皇后,却也很难说的出来对陛下恭贺的话语了。”
  “当然陛下也未必需要妾身的恭贺。”
  “当年纪氏追随神宗先帝左右时,是真心实意愿这天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
  “如今纵然纪氏不存,但这份初心,料想会在陛下手里实现。”
  “这一点,他日灵前告慰合族亡魂,约莫也能聊作安慰罢!”
  淳嘉静静的听着,然后笑了笑:“摄政王尚在,崔氏郑氏看似臣服实则心思难测,三州之乱堪堪平定却是地方糜烂的彰显,北面的韦纥已有异动……皇后竟就相信,朕会是让这天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的明君么?”
  “您当然会是这样的明君。”纪凌紫偏头过来时眼底兀自泛着水光,神情却是骄傲的,“您当我纪氏是什么?亲政不过经年就能以雷霆手段覆灭我纪氏,使得我纪氏种种手段无一用出,就已败亡!”
  “这样的天子怎么可能不是中兴之主呢?”
  “您说的这些人这些事,难道会比我纪氏还难对付?!”
  淳嘉有些哑然失笑,道:“那朕就谢皇后吉言了。”
  他没有再停留,一拂袖,扬长而去。
  纪皇后也没有叫住他,只平静注视着他背影逐渐远去——走到快看不见时,年轻的天子忽然驻足,叹了口气,道:“皇后一路走好。”
  “九泉之下,亦不复见。”纪皇后点头,很淡然很平静,并不在乎他语气里隐约的惋惜与遗憾——她知道淳嘉在惋惜遗憾什么,他很欣赏她的才干与敏锐。
  但从邺国公拒绝主动还政的那天起,就注定他们俩不可能有一个好结果。
  所以淳嘉很少来延福宫,所以皇后从来不争宠。
  夫妻俩心照不宣的保持着距离。
  如今皇帝不会舍不得,她也不必有额外的怨愤与悲戚。
  只是……
  她忽然想到一件不算久远的往事,眼神有片刻的恍惚,旋即转为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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