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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小轿车在冬日深夜昏暗的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下着这个城市里罕见的鹅毛大雪,时不时能看到树枝因为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拦腰折断。后座的曹焕不安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他好几次问开车的人要去哪儿,可只看得见开车人动嘴说话,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传出,如此反复几次,他只能放弃询问,将整个人蜷缩在后座上等待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方向盘往右转了好几圈,小轿车在转弯过程中微微倾斜,曹焕失去重心,一手撑在了座椅皮面上,他抬头,偶然瞥见了放在副驾驶上很眼熟的档案袋。在曹焕不甚清晰的记忆中,这个档案袋是近几天经常能在父亲身边看到的东西,父亲时不时就会去翻看查阅其中的文件,而通常边上会站着对此表露出愤怒、厌恶情绪的母亲。母亲会与父亲就此争吵,甚至曾经想烧毁这个档案袋,但是他俩争吵的内容都有哪些,曹焕却是一个字都无法忆起了。这是不好的东西——因着它总是引起父母之间的不和,曹焕潜意识里非常厌恶这个档案袋及其中的内容,他皱起眉,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不去看那个档案袋,眼不见为净。小轿车继续在看不见尽头的盘山公路上前行,不知道目的为何方,寒冷从各个缝隙挤进轿厢,渗入曹焕的皮肤,钻进他的骨髓。
  “阿嚏!”
  曹焕是被活活冻醒的,他爬起一看,被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一股脑踢下了床,团在地上,他还在睡梦中无意识的翻滚间,将睡衣下摆蹭到了胸口处,露出了肚皮,秋日清晨的阴冷让他汗毛倒竖。幸好曹焕每天通勤都需要走不少路,多多少少也算是有点运动量在,他吸吸鼻子,感觉还好,没有感冒的征兆。
  嘴上说着三天后来取报告的莫达拉,结果还是提前了一天给曹焕发来讯息,表示领导催得急,下午就得过来拿。
  “行啊,怎么不是早上来,是不是起不来?是不是玩不起?”
  “哪有!我这几天可是天天起早贪黑,你不知道,我们领导跟打鸡血似的一天比一天来得早,搞得我都不敢踩点了,不然就是一顿骂,人生啊,啧啧,真是刺激。”莫达拉发来的语音听得出来他声音里透着满满的疲惫,“这不年底了,昨天刚收到通知,某个工程的工人们正静坐讨薪,今早我得去替昨晚守了一夜的弟兄们换班。”
  “怪不得看你游戏账号最近上线时间都是一个星期前了,苦命。”
  “能怎么着,为人民服务呗!不说了,你下午可得准备好了啊,我搬砖去了,拜拜。”
  曹焕一边听着语音,一边走进了中心的大门,秦诗一如既往地已经端坐在了前台桌前,朝着化妆镜欣赏自己的美貌,见着有人进来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曹焕,又将目光移回了镜子。
  “曹焕,洛老师刚找你来着呢。”
  “真的?我马上去。”曹焕说着原地拐了个180°的弯往文书区走去,“别照了,够美了,小心把镜子美裂了。”
  “说什么呢小帅哥。”
  秦诗被夸了,脸上浮现笑容,忍不住也夸了回去,把曹焕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跑进了文书区。
  “洛老师。”
  “哎哎,来了啊,过来我跟你说说,你前天让我帮忙对指纹的那个。”洛老师朝门口的曹焕招招手,把他叫到了身边,他扶了扶老花镜,眯着眼睛操作鼠标点开比对表,将电脑屏幕往曹焕这边转了转道,“你看奥,比较明显的指纹都集中在裤腰这块,内侧较多,外侧也有,但都不太理想,全是残缺的,以我的经验判断,应该是有人为搓洗过,不过万幸没用碱性物质,所以还是有部分指纹留了下来。”洛老师拿了只笔敲了下电脑屏幕,指着比对表左边的检材上采下的残缺指纹,又点了点右侧样本纸杯上采下的指纹,继续道,“勉强能对上三个手指,可每个手指能比对的点位数不够,没到能出报告的数量。”
  洛老师没有明说结论,但曹焕听完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点了点头,应了声。
  “还有啊,我在皱褶特别多的地方还提取到了点其他指纹,拼起来后发现指纹主人手指非常小,应该是属于儿童的,残缺程度更严重。”
  曹焕眼睛亮了亮,他摸了摸下巴道:
  “那可以作为检材使用吗?”
  “正常来说不行,不过还得看你能拿到什么样的样本。”
  “好,我过段时间再拿几个样本过来试一下,谢谢洛老师!”
  跟洛老师道了谢后,曹焕回去了办公室,等到下午莫达拉一脸胡茬跟个落魄中年人一样过来的时候,他随口提了句关于指纹的事。莫达拉听完胡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莫达拉?”
  “啥?啊,指纹,好嘞,这可以审问的时候用来破他心理防线,不愧是我们曹大神,总能提出建设性意见!”
  莫达拉整个人没睡醒,控制不好力道,一掌猛拍在曹焕肩膀上。曹焕感觉自己肩膀吃了一如来神掌,实打实地麻了一瞬。
  “你这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掌法,我要报工伤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随时可能晕倒的过劳战士,请这位小哥哥大人有大量。”
  莫达拉阅完了三份报告,将其塞回档案袋里夹在腋下,曹焕陪着他走到大门口,还真怕他突然倒地睡过去。
  “我这马上就要跑检察院去提交,大家都想过个好年,领导想让这事在年前完结了,使唤得我马不停蹄!”
  “我看你中文都迷糊了,不会用成语就不要用。”
  “正好我要回检察院,送你一程?”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曹焕猛地回头,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谭北海,谭北海站得离曹焕极近,往他身上盖下一层阴影。
  站这么近干嘛,不就比我高点,还能顶天呢么!
  曹焕心里这么想,面上还是要保持微笑。
  “谭检察官好。”
  “嗯,曹焕你还欠我两个案子。”
  “那啥,被告方不是太配合,已经发函给你们检察院了,催我没用啊,催一下他们呗。”
  谭北海看着曹焕笑笑没说话,又转向了莫达拉:
  “是要去检察院吧,走吧,再晚点不收案子了。”
  莫达拉莫名觉得谭北海皮笑肉不笑,让人感觉有点毛毛的,他哆嗦了下,挺着背脊缓缓点了点头,顺便伸手拍拍曹焕后背示意告辞。
  “好,那麻烦谭检察官了。”
  谭北海站着没动,看着他俩,直到气氛都有点尴尬了他才迈出脚步走出了大门。
  “诶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啊?”
  莫达拉小声问曹焕道。
  “我哪知道,可能经常拖案子,人家比较守时就不太爽我?可也不是我的错啊,被告方不配合,我这就进展不开。我能有什么办法。”
  曹焕说得自己都有点委屈了。
  “啧啧。”
  莫达拉摇摇头,小跑着跟上了谭北海。
  “开门!”
  门被剧烈的拍门声震得嗡嗡响,吓得郑盛躲进角落,大睁着眼看着门口一动不敢动,他咽了咽口水,期望门外的人敲累了能自己走掉。
  “郑老师,我们是公安局的,刚去过学校了,学校说您请假在家,请开门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好吗?”
  门外人大喊的声音透过老房子的薄墙清晰地向郑盛袭来,他似乎已经听见了隔壁邻居以及楼上楼下的人都走出房门来看热闹的动静,可他的双腿却不听使唤,迈不出一步去开门。
  “哎警察同志,什么事情啊?”
  门外传来生锈铁门移动时的刺耳尖叫,对门的老太太走出来想探个究竟。郑盛猛地抬起头,眼里出现红血丝,他愤恨地盯着大门,希望能透过大门让对门的人闭嘴,他狠狠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颤抖地摸出手机,拨出了个号码。
  “警察都过来抓人了!你在做些什么?!给我去找个好点的律师!快,速度快。”
  也不等对方说完一句话,郑盛就愤愤地摁掉了电话,他深吸几口气,整整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终于肯抬腿向大门迈去。
  “咳咳,我们找郑老师协助调查个案件,没什么事啊,您进去吧。”
  “哟,那可能不太巧,郑老师自从结婚后就不太回来这里了哦,我看你们要不去他新房找找?我跟你们说啊,他老婆可厉害了,是……”
  “咔哒”
  郑盛打开了防盗门并解锁了铁门,他透过铁门上的雕花空隙瞪了一眼喋喋不休的对门老太太,把老太太看得怵了一下,老太太不自然地朝他笑笑,关上了铁门,退回了自己家。
  “跟我们走一趟吧郑老师。”
  莫达拉摊平了一早去检察院拿来的逮捕令,展示在郑盛眼前,郑盛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字,生怕找不出漏洞来。莫达拉举着逮捕令让郑盛看了能有3分钟,实在是举得胳膊累了,啧了一声,把逮捕令揉成了团塞回衣服里,让跟来的小警察拷上郑盛带回了警局。
  “喝茶么郑老师?”
  审讯室里莫达拉坐在郑盛对面,貌状和蔼地看着他,郑盛仍是一副不打算说任何话的样子,看也不看莫达拉,只是盯着桌面。
  “之前的问询你不说话就不说话了,现在你不为自己辩解点什么?知道为什么跳过拘留直接逮捕你么?”
  郑盛猛地抬起头,看进莫达拉的眼睛里,而后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竟然轻轻地笑了,这笑让莫达拉从心底感到了一阵反胃。
  “警官,我是守法好公民,我以为清者自清,加在我身上的莫须有罪名不用我多言,你们就能帮我查清,可惜啊。”郑盛说着摇了摇头,看了会儿沉默的莫达拉,“这位警官?”
  旁边记录的小警察拿胳膊肘推了推不说话的莫达拉,莫达拉还在皱眉思考郑盛这个突然的转变是怎么回事,他一遍遍回溯自己刚才说的话里的哪个字有问题,被这么推了一下思路都打断了。
  “十一月一日,鹤鸣路小学放学后到五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儿?做了什么?包括细节,有没有人证物证,都讲清楚了。”郑盛听罢低头思考了起来,莫达拉拿指关节敲了几下桌面,接着道,“马上说出来,你是在想怎么撒谎吗?”
  “当然不是,警官,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十三日了,我肯定需要回忆一下。”
  郑盛想抬手整理一下头发,可双手被固定在椅子上,发出一阵金属的碰撞声。
  “当日,我在结束工作后,在校门口看见了赵祁同学。”
  郑盛每说一句,都要抬眼看一下莫达拉,这神情让莫达拉觉得郑盛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自己说的有没有对上赵祁的证词一样。莫达拉被看得火冒三丈又不能发作,只能用手拍了几下桌面让郑盛好好说话,眼睛不要瞟来瞟去。郑盛忙低下头继续说道: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不到五点天就会暗下来,我们学校周一到周四是下午三点零五放学,我想赵祁同学可能是因为参加了兴趣班,所以才晚归的,我怕她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就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本身比较独立,现在的孩子早熟,五六年级就进入叛逆期了,想方设法要逃离大人的庇护,而且她跟其他同学不太一样,没有父母,我觉得我作为老师有义务保护她的安全,我将她送到了福利院附近,就往反方向走,直接回家了。”
  “送到福利院附近,那是哪里?具体地址?”郑盛眯起了眼睛没有马上作答,莫达拉用笔敲了敲桌子道,“跟你说了不许想,马上说出来!”
  “警官,我平时学校家里两点一线,那地方我以前没去过,是跟着赵祁同学走到那儿的,我看她之后要去的方向都是大路,人多,就没再跟了。”
  “你现在住哪儿?”
  “越秀锦瑟时代。”
  “哟,这不是我市最近那个异军突起的开发商,叫什么来着?诗情画意集团?开发的高档住宅吗,听说开盘价就九万一平,现在得十几万往上了吧,你一个老师,看样子没少赚外快啊。”
  郑盛抿了抿嘴,盯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莫达拉从桌边放着的文件里抽出一张照片,让小警察拿过去扔在郑盛面前。
  “这个认识么?”
  这是一张赵祁提交的证物的照片,纯白的儿童内裤,上面有晕染开的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迹。
  “……不认识。”
  郑盛沉默了会儿,低声道。
  “不说是吧。”
  莫达拉将郑盛的dna鉴定意见书复印件扔向他,准确地砸在了他的眼镜上,将他的眼镜给砸歪了。郑盛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一点受不得这种不被尊重的感觉,气得喘起了粗气,他双手被铐,艰难地翻着意见书,越看脸越白。
  “我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
  郑盛咆哮道,他身体前倾想站起来,但是他整个人被铁椅子束缚着,只能像个小丑一样无谓地挣扎了几下,手铐链子撞击椅子发出持续不断的金属碰撞声。
  “那这要怎么解释?”
  “是污蔑!是诬陷!”
  “你口口声声说赵祁污蔑你,她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置你于这个地步?”
  “我说了!现在的孩子叛逆期早,我以前上课的时候确实没有考虑到孩子的心情,戳了她的痛处,她从此怀恨在心,连班级都换了还不肯放过我,以为我不知道她在一班到处抹黑我,你去问问五班的同学们,问问他们赵祁是不是做得出来这种事!”
  “这证据你可是看到了,你说你清白,你的证据呢?难道要我们去找一帮小孩给你辩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我怎么自证清白?!这是你们的工作!自此我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哦,行,挺好,有骨气。”莫达拉又抽了一份文件,“我看看我这儿还有份什么东西,嗯,指纹比对,‘检材边缘提取到的指纹与样本指纹为同一人的指纹’,儿童内裤裤腰边缘提取的指纹和你的一致呢,”莫达拉对着份随手拿的、与案件毫不相干的通知书假装是意见书,煞有其事地读了起来,他瞟了一眼郑盛,见他果然双手紧握发着抖,“哦,这还有份指纹比对,‘检材褶皱处提取到的指纹与样本指纹为同一人指纹’,嗯,褶皱处提取到了第二人指纹,与赵祁的一致,看样子经过了激烈的挣扎啊郑老师。”
  莫达拉掸掸手中的纸,看向郑盛,期望这能让他露出点马脚来。
  “那就起诉,我问心无愧。”
  然而郑盛脸上又露出了刚才那种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轻笑,实在是让莫达拉浑身不舒服。
  “行,如你所愿,带下去!”
  莫达拉不愿再跟郑盛废话,直接甩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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