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胭虎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谢谢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小没良心的,”胭脂笑骂道,“合着给你酒吃就是好姐姐,若是一味压着不给,回头指不定就成了什么夜叉呢!”
三人说说笑笑,先去书肆买了一刀纸,又转头去布庄花二百钱买了本地最负盛名的精棉布和几色棉线,这才去酒肆买酒。
到底是地方特产,胭脂虽然对女红不甚精通,可也能摸出这夏霖府本地产的精棉布果然远较其他产地的厚实精密、柔和细腻,且价格也并不贵。
既然喊赵恒和徐峰两人一声兄长,自己总不能白当了这个妹子。眼见天气渐寒,也该加衣裳了,她就想着给这两人连同自己姐弟做一身棉服。两匹青色的,一匹白色的,一匹黑色,外加一匹淡樱色也就够了。
酒肆倒是头一回来,听小二报了一回名目就头昏眼花的,胭脂只好问赵恒的意见,买了两坛玉贝春,额外还有半个煮得稀烂的猪头、一条红焖羊腿、一条大鲜鱼、两只肥鸡和几样时鲜菜蔬,这么多吃喝东西下来也不过花了一贯来钱,还不到一两银子呢。
第21章
一行人在夏霖府停了两日,该采办的都采办了,第三日一大早就重新上路。
因再往北就没有可供大船通行的成规模的大河,众人便将两条船换成四辆马车,改走陆路。
大约是夏霖府与沂源府常年互通有无,又都是大庆朝排的上号的大府城,官府也颇重视,中间供寻常百姓行走的普通道路也修理的十分开阔平整。每每约莫半日路程还会有附近村民开办的客栈、茶棚等,起居歇息都很便利。
更有心思活泛的百姓挑了自家菜园子里出产的新鲜果菜,乃至各色鸡鸭鱼肉,沿途贩卖,又是额外的进项,日子倒也不难过。
坐车不比坐船,又不能随意走动,时间久了,胭脂就觉得自己两条腿都麻了,屁股也痛得很,又不好说,只是每次停下歇息的时候就尽力活动,好纾解一二。
赵恒见了,记在心里,下回停靠的时候就打发人买了一块软垫回来,胭脂不免十分感激。
“老坐在车里倒闷得慌,”赵恒并不往心里去,笑了笑说,“这几日风尚且不硬,妹子可坐在外头,也透透气。”
“姐,”胭虎打马赶上来,怂恿道,“姐,都出来了,你也松快一回。要不这么着,回头我教你骑马!又有趣,又便宜,万一有个什么事你也出得门。”
话音刚落,后头一众光棍儿就都嚷嚷起来,争得面红耳赤的:
“是极是极,江姑娘,学骑马吧!俺们教你!”
“长路漫漫,烦得很哩,学吧!”
“我教我教,镖局上下除了大当家,就是我的骑术最好!”
“呸,都闭上嘴巴,人家有正经亲弟弟,哪里要你们来聒噪?再满嘴胡吣,当心老子拿刀给你们瘙痒!”
徐峰凶神恶煞的骂了一会,又举着刀朝空中抖了几下,一群人就都嘻嘻哈哈的停住了。
胭脂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也跟着痛痛快快笑了一场,略一思索,点点头,“也罢,虎子,回头你教教我,眼下赶路就算了。”
天气越来越冷,镖局众人都不觉加快了脚程,她自然是不好因为自己的缘故耽搁大家的。
赶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又累又闷,赵恒等人更因为押镖而需要时时警醒,夜里轮流安排人看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的。
胭脂光看着就觉辛苦,也尽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大家减轻负担。
于是白日她就窝在车内摆弄些脂粉、绣帕,饭点也帮忙捡柴生火做饭。车队中谁有衣裳破损的,也都一应拿来缝补,虽手艺不精,到底应急,众人待她越发敬重起来。
两座府城中间路途遥远,不乏荒凉之地,难免有些宵小想捡便宜。
打从出了青山镇的城门,赵恒就命人打起“中定镖局”的大旗,如今彻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更兼他们一行人强马健、气势逼人,颇有震慑之力,等闲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日意外下了点薄雨,地面湿滑泥泞,更兼天色已暗,赵恒命人就地扎营,车马箱笼都用了几层油布扎好。正忙活着,两边枯树林子里就窜出来一伙衣衫褴褛的匪盗,一个个手持利刃目露凶光,视线落到车上的箱笼时,瞬间流露出贪婪的光。
胭脂正在车里收拾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下车帮大家伙做饭,刚起身就听外头不对,胭虎更隔着窗子叫她不许出来,更不许伸头看。
“怎么了?!”
奇怪的氛围迅速蔓延开来,她忽然也跟着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
“没事儿,”胭虎安慰道,“遇上几个见钱眼开的,姐你别动,更别出来,待我同诸位哥哥料理了他们!”
说完,就听他已经低喝着窜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着的拼杀之声。
胭脂低低的啊了声,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们,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她心里七上八下,是很想看看的,但同时也明白得很,这个当头自己出去只是添乱……
碰撞声,惨叫声,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还有可疑的液体喷溅声……
胭脂两只手死死扣住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肉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声音慢慢低下去,她竖着耳朵停了一阵,终究是忍不住挑起一点车帘缝隙往外看去。
只这一眼,她就瞪圆了眼睛,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好多血!
空气中混杂着雨水落入地面后特有的土腥气,地上还有散落的兵器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不断渗出暗红的水,丝丝缕缕的。
赵恒正指挥人打扫,觉察到她视线后猛地回头,一双眼睛里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煞气,视线穿透重重阻隔笔直的钉在胭脂脸上。
胭脂啊了一声,猛地放下帘子,跌坐回去,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满是那双锐利逼人的眼睛,久久挥之不去。
发现是她之后,赵恒也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收敛杀气,却见眼前只剩下落下来不住晃动的布帘。
到了吃饭的时候,徐峰就觉得浑身不得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磨磨蹭蹭挪去胭虎身边,借着大海碗挡着脸,小声嘀咕道:“哎哎,虎子,你觉不觉得,你姐有点儿不对劲儿?是不是吓着了?脸色不大好。”
“我问过了,”胭虎挠了挠头,“她说没事。”
顿了下又有点不确定的说:“我姐其实胆子大得很,不过到底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可她死活不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谁说不是呢,”徐峰挺理解的点点头,“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就是咱们四当家小娇娇,打小跟着父亲在兵营里混,头一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不也恶心的几顿饭吃不下么。”
胭虎又往前瞅了两眼,“二哥,我咋觉得,大哥好像也有点儿不对劲呢?”
大当家?
徐峰本能的停住扒饭的动作,下意识往赵恒所在方向看去,见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就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瞅,然后就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片刻之后就嘿嘿笑起来。
“二哥笑什么?”胭虎不解道。
“去去去,小屁孩儿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徐峰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道。
赵恒心里确实有点不得劲,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分明这样的事情不过家常便饭的,就是更惨烈更残酷的战斗也不是没有过,可偏偏从没像这次这样放不下。
他不是觉得反击盗匪有什么问题,而是……
想到这里,赵恒忍不住又往那片随风晃动的窗帘扫了眼。
他脑袋里混混沌沌的,胭脂也不舒坦,颇有些百感交集。
在这之前,她也是知道走镖、混江湖这些事的,可她只是觉得挺威风,有时候甚至还会像其他人一样产生向往,觉得那些人仿佛跟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样洒脱,那样无拘无束。
她也是知道危险的,可却不曾想过,当这血淋淋一幕扎扎实实展现在眼前时,会是这样真实而残酷。
赵大哥他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想着,她就顺手挑了下窗帘,谁知正对上外头一双深邃的眼睛。
两人都是一愣,稍后回过神来之后,赵恒本能的想要避开,可下一刻就见胭脂忽然冲自己笑了笑,无声的说了句“辛苦”。
辛苦?
赵恒微怔,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底又不可抑制的涌起一点窃喜:
她并不厌恶或是畏惧自己?!
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自动反应,施施然打马上前,“江姑娘。”
他突然就不大想叫妹子了。
“赵大哥。”胭脂大大方方的点点头,又问道:“兄弟们没事吧?”
两人靠的很近,近到赵恒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看清对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顿时浑身轻快起来,“无碍,几个毛贼而已。”
顿了下,他又歉然道:“昨日,我并非”
胭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在意,“大哥不必多心,我虽非江湖儿女那般洒脱,却也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
“你不害怕?”赵恒追问道,并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怕是有一点的,”胭脂老老实实地说,“可是,难道虎要吃人,人就得老老实实挨着,还不许反抗了么?”
“但那些都是人。”赵恒追问道,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可是大部分时候,人之恶,更甚于野兽。”胭脂幽幽道,眼神就有些复杂。
见她被勾起伤心事,已经得到期望中答案的赵恒也就不再多言,静静傍在马车外走行走。
不知什么时候,徐峰一扭头,就看见自家大当家的竟悄无声息的靠了过去,跟江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不算太热闹,可绝对融洽,哪儿还有之前尴尬僵持的模样?
啧啧。
就这么走走停停一个月,转眼已是十一月,胭脂走时带的香油只剩一个瓶底,各色香料、帕子布也都用完了,唯独银子从不到五两变为十七两,小有收获,她的底气也更足了。
这日寒风呼啸,吹得路边枯树吱嘎噶的响,天阴霾霾的,邻近晌午还像是没亮似的,瞧这有些吓人。
胭脂打起车帘看了一眼,就觉得面上肌肤被这罡风吹得刀割似的疼。
旁边的胭虎听见动静,忙拉住马儿,放慢速度,凑过去道:“姐,冷得很了,你别露头,当心着凉。”
胭脂嗯了声,又看了一回天,难言担忧,“瞧着天色不大好。”
“嗯,”胭虎点头,既惊骇又兴奋,“我长了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天!大哥说可能会下雪,车队要加快些,说不得入夜关城门之前就能到了!”
冬日赶路最怕遇到风雪天,提不上速度来不说,车队在外面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事故,故而赵恒决定加紧赶路。
天色重新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远远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府城,上头明晃晃挂着“沂源府”三个石刻大字,而天上也开始飘雪,不是南方那种细细碎碎的雪沫,而是大朵大朵的,棉花一样的雪片。
“姐,姐,好大的雪!”胭虎从未见过这般大雪,不由得惊喜交加,大声叫着让胭脂也来看。
胭脂闻言打起车帘,顿觉一股冰凉冷气扑面而来,好似将连日来的憋闷都驱走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她深深吸了口气,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透彻起来,不由得欣喜起来,“真美啊。”
寒风呼啸,雪花遍地,半空中还有未来得及落下的鹅毛雪片纷纷扬扬,远远望去天地融为一色,说不出的壮丽。
“冷得很,别冻着了。”赵恒前后看了一回,又额外嘱咐了句。
“多谢大哥,我省的。”胭脂笑道,又裹紧了半路上买的皮裘。
她看雪,殊不知更有人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