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节
第二一一章约会
接下来的三天,老将军那个忙乎啊,丐儿见他一面十分不易。有时迎面碰上,躲避不开,丐儿正要怒发冲冠,他打个哈哈“稍等一会儿再来与你说,我先去看看大家伙练得怎么样了”,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当然,丐儿等了无数个“一会儿”,也没等到他主动上门那一刻。
西门默义看着这一切,冷峻如铁石的脸上,有时会不自觉泛出一抹笑意。这抹笑意,使他轮廓分明的硬线条柔和了许多,竟凭生出几许温存味道。以至于丐儿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
她慢慢也回想起来更多的过往。从赵太子身边逃亡、因溺水而变得模糊的回忆,都渐发地复苏起来。
选择忘却,是逃避,而不是放下和看淡。很多时候,彻底的放下意味着,拥有那份记忆,哪怕想起来仍旧是历历在目、鲜明深刻,心却岿然不动,报以淡漠浅笑,这才是岁月磨砺出的沉淀从容。
丐儿记得,在初进宫的那会儿,赵太子和东方碧仁商议,安排素蔻公主相亲。其中一个对象,便是西门少将军。
可惜不知何种原因,他推辞了这桩美事。东方爷和赵迁的计划落了空,之后西门少将军很快就去了边陲。
如果西门默义答应了娶素蔻公主,结局……就不会衍生出赵迁的念想、戾气和奸诈了吧。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吧。
然而,仅是如果罢了。
西门默义或许没听说过丐儿,或许只知道东方爷曾有一个挚爱的女子,却不知其名字,更不知是眼前的这姑娘。丐儿先前未见过西门少将军,但是早闻其名,并且间接与他有过关联。
该埋怨西门少将军的死不应允吗?
感情的事,最是勉强不得,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龄还保持单身了。又怎能怪他。
太多的苦说不出,也不愿说。说了于事无补,还不如就此看淡了。
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丐儿心生惆怅,坐在一处隆起的矮山坡上,静静看着将圆不圆的月亮。她的呼吸,如薄雾般在空气中流动。
恍然之间,似有同频的呼吸声响起。两股气息,汇在一处。
是能感知出来的。丐儿回转过头,西门默义如雕塑般伫立在不远处,也在望着月亮。
月是同样的月,两人的思绪可也一样么?
丐儿笑道:“吓我一跳。不声不响,你是要当月下魂吗?”
“我一介武夫,可没那意境。不知谁更像呢。”西门默义回道。
“看不出,你还会拌嘴呢。”丐儿跳起来,拍拍衣服道:“老将军呢?”
西门默义不禁苦笑:“你还没忘记那天的仇啊。”
“你若忘记了,怎么知道我找他是为了报仇?”丐儿哼道。
西门默义被她这么一堵,登时无话可对。
两人一时安静下来,都不说话。同观月亮。
静默,寂语,并不觉尴尬和隔阂。
这么一个人,更像她纯粹的知己。
曾经,那个妖孽如暗影般的南宫氏,好比看不清又纠缠的冤孽“情人”,尽管他们之间并无什么;与东方爷,则像淳厚平凡、充满温馨情爱的夫妻,心意相融,然而饱受磨难,已不得不分离;至于赵太子迁,就宛似一种畸形的感情,不想要却被命运推动着,尝受苦果。
是老天怜惜她,才带给她这样一个知己吗?
余生不再嫁了。烹茶赏月,畅谈兵法,仗剑天涯,何其妙也。
丐儿郑重问道:“少将军,我问你,你已年岁不小,早该成家立业了。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娶妻吗?”
西门默义顿了顿,道:“立业何须成家,这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
“孝道为先。”丐儿随手捻断了一根秋草,在手指间穿梭把玩着:“你不娶,老将军心里急,你自己也将承受更多的猜忌。并且,成家和立业是有联系的,你成了家,立业才有动力,大丈夫驰骋于疆场,争取功名,归根到底,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吗?”
西门默义道:“那是传统之见。我愿战在沙场,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寄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升至中天的月华,如水银般打在他的半侧脸颊,映成一道稳恒而暗黑的落影。
灵魂的寄托。丐儿思索着,在何处呢?爱情里吗?未必。友情和亲情同样也可以。
丐儿道:“你不娶妻,怎么知道家不是你灵魂的寄托之地呢?”
“你今晚怎么跟我父亲一样,反复对我提起家室的话题。”西门默义两手一摊道:“就算娶,也得产生娶的冲动吧。不然负人负己,娶了何用。”
“有了娃儿,做了父亲,感受到那种自豪、喜悦和责任感,你就知道何用了。”丐儿真切述道。
“或许是这样吧。”西门默义的手指,不知何时交错握在了一起,似纠结,还似在紧张。他神色慢慢软下来,语调有几分恳求道:“别再说这个了好吧?我,我怕……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丐儿讶然。看起来冷酷坚硬、不近人情、霸气侧漏的西门少将军,这弱弱得像个孩子的神态,也太离谱了吧?
只当出现幻觉了吧。丐儿不敢再戳他的底限,赶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不过你常年在塞外,很难看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姿容美好的姑娘,一时不开窍也属于正常。”
西门默义“唔”了声,把唇抿得绷紧,仿佛两片锈在一起的铁片。
丐儿看他无意再说,也就叹气作罢。
究竟什么时候,她也开始焦急西门少将军的婚事了?难道是受老将军的情绪影响吗?
也许,在她的潜在观念里,男人或女人只有找到了另一半,才算完整的吧。虽说这理论并不适合了自己。
对于没有爱过的人来说,能有机会感知一次姻缘,万一修得正果,也算是无上的福分吧。
“熬夜多了不好。早睡去吧。”西门默义见丐儿久不说话,只好开启了紧封的嘴巴,如是建议。
丐儿应着“好的”,缓缓下坡而去。或是坐久了的缘故,脚下踩到一块滚滚滑滑的石头,身形把持不稳,脚脖儿一软,就要摔倒滚落下去。
她可不比往昔。这一摔,怕是小命要掉半条。
接着一双健硕有力的臂膀,将她横腰抱起。耳边是紊乱而惶急的男低音:“你没事吧?”
丐儿一边摇头,眼的余光却注意到山丘的斜对面,一条身影倏然而逝。
她无暇答西门少将军的话,思绪飞快地闪过,那块石头不同寻常!这座山丘,几乎没有散落在地表的石头,就算偶尔有那么几小块,也都是尖角尖棱的,怎会那般浑圆?
丐儿从西门默义怀抱里迅速挣出来,跳脚就要追去,无奈脚踝伤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西门默义道:“你干嘛,让我来背你!”
还未过去扶她,就听丐儿指着一处嚷道:“快追!快追!”
西门默义一个激灵,以为奸细出没,立即二话不说,提脚奔了过去。
那身影无可躲避了,拐个弯儿想往帐篷方向而逃。西门默义抄路一截,堵个正着,刚抓到衣领,却诧然叫道:“父亲!”
丐儿离得较远,看不清老将军的表情,只听他小声道:“我儿!赶紧让我走罢!”
“您在这儿干什么?”西门默义道。
老将军左拐再右拐,发现西门默义总在跟前。胡子翘起,发威风了:“小子你想干嘛?老爹养活你长大,容易么?八字还没一撇,恋爱都不会谈,就想胳膊肘儿往外拐了?”
西门默义一头雾水:“您说什么?”
“快放我走!”老将军叠声催促道。
“等,等下再让他走……我有紧要的话问他,不是去报仇的!”丐儿跛着腿儿,向他爷俩走去。
老将军更急了。西门默义安慰他道:“父亲放心。她不是说了么,不是来报仇的。”
“小子,你不懂得。”老将军眼见走不掉,无奈而气急败坏道:“你误了我给你创下的最好时机了。你怎么不抱好她,却来拦我!”
西门少将军愣一愣,似糊涂似明白,“啊”了一声。
丐儿晃了过来,直直质问:“你为什么要弄块破石头挡我的道?想让少将军英雄救美也不带这样的!把我好端端的脚给崴了,你说怎么办吧。”
“石头?什么石头?”老将军眯着眼,扯着腔关切道:“脚怎么了?”
丐儿一肚子气,哪有这么装的,哼道:“你不招,别怪我添油加醋的说了!将来万一传到三军耳中,看你如何是好。”
“这,这……”老将军本已做好了不怕烫的心理准备,但被丐儿一句话烫得额头滚冷汗,诺诺道:“我说就是……从哪说起?”
“那天洗澡的事,不用说了,一切都是你算计的!布帘儿也是你做的手脚,谁还猜不出来。”丐儿白了他一眼,不依道:“就招供今晚的吧。”
“我……”老将军为难地瞅瞅儿子,不好意思道:“我在偷听你们约会。”
“咳!”西门默义听得“约会”这词,一时没把控好,呛了一下。
“你可听到什么新奇的了?”丐儿兴趣盎然问道。
“呃,我为义儿着急,急得在这边团团转啊……”老将军苦着脸:“眼看伊人离去,他还在犹豫和磨蹭,于是……就向你脚下送了块滑溜溜的石头……”
“父亲!”西门默义觉得老爹怎生如此不可原谅。这样的手段都能用!
丐儿还没数落什么,老将军已被西门默义的失望表情刺伤了,诉道:“从小到大,我以这个儿子为骄傲,他定性好,刻苦勤奋,又懂得沉默是金、安守愚拙,却没想到,过度的不开口,是害了他呀!他见了小伙不说话就罢了,见了姑娘也不说话,整天冷着个一张脸,有谁还敢亲近?如今我年龄也大了,他的婚事还没着落!给他说过好多姑娘,结果他看都不去看一眼,毫无兴趣,有一次人家丁府丞家的女儿,不顾女儿家娇羞的脸面,亲自上门与他相见,结果他只以单音节与人家对话,丁家女儿心念俱灰,回去后就草草嫁了人。你说有个这样的儿子,该如何是好?”
老将军情之深责之切,把苦水统统倒出来:“我常常想,没指望了。这孩子,要光棍一辈子了。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死不说话!你说你追姑娘,不说话怎么行!”
“父亲……”西门默义汗道:“关键,我也没有想过……去追她们啊!”
“对,对,根源就在这儿!他好像就没开瓤透气过。”老将军道:“而那天不知怎地捡回来个你,短短数月,他比过去二十年说的话都多!虽然,仍说不到我心坎上……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义儿有指望了!他不自知,我这当爹的还不知?怎么也得帮衬一把,赶紧把事儿成了,我就乐得高枕无忧了!哪知,他个笨啊,死活抽不上树,总与我对着干!”
说到最后,老将军都快颤乱了。
丐儿听了这一大通,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结巴道:“那你也不能……扔石头使绊吧?”
“老夫惭愧啊。”老将军道:“但凡义儿长进一点,老夫也不会在这风花雪月的破事儿上,下半点功夫!”
“您,这功夫下得……”丐儿道:“我很好奇您当年是怎样追到将军夫人的。”
丐儿此言一出,西门默义脸色瞬间黯然。老将军一凛,再也不说话。
丐儿问道:“我说错话了么?”
西门默义摇头:“我自小就没见过我娘。父亲说她早就过逝了。”
老将军神情更怪了。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丐儿满腹疑惑,难不成将军夫人当年死得蹊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往事伤怀,谈了伤心,就过去吧。不要再提了。”丐儿轻声对老将军道。
老将军酝酿了很久,道出一句惊天霹雳:“老夫年轻时跟义儿一样,寡言少语,从没谈过恋爱,更不要说娶媳妇了,所以光棍了一辈子。义儿不是我亲生的,乃是领养。”
西门默义如被轰顶,怔怔问道:“您说什么?”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是只管明天的太阳升起吧。”老将军不肯再多说:“义儿,别再问了。我对你父母承诺过,一辈子都不说你的身世。如今泄露半分,已是极度的食言了。但话再说回来,你不能不娶妻生子!就算不为了西门这一支,也得为了你已故的双亲啊!”
第二一二章对策
那晚回去,谁都没有睡着。老将军没再把话往下说,西门默义和丐儿也没怎过问。对于丐儿来说,她现在对那些陈年旧事越发看得淡了,所以不问过往;对于西门默义来说,老将军不愿意说的,他从不表现出半分强迫,更何况他与老将军自幼相依为命,如同亲生父子,为何还要追究托孤与收养的详情呢。
度过不眠之夜,中秋节到了。除了思乡氛围更浓一些之外,与平时并无什么区别。
这天傍晚,老将军收到了从京城送来的诏书,让他三日之后回京述职。丐儿疑惑道:“又非春节,转眼就到了十月、十一月,正是战事吃紧的关头,路上往返奔波最起码要月余,做什么述职?”
老将军叹口气,把西门默义叫到跟前道:“此番进京,我怕是不能再回疆场了。”
西门默义已料到了几分,淡淡地道:“可是皇上忌惮西门出了老、少两位将军么?担心将来尾大不掉、功高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