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大厅之上,赢流月微微福了一礼。便坐在了客座上。
“赢小姐这么晚前来,不知可是相爷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赢流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子,虽只是青色素衫,却仍旧那般贵气逼人,仿佛此时这天子脚下的任何血腥与动乱都跟他靠不上丝毫关系。可偏偏,又都离不开他……
“确实是家父让我前来的。”说着便看了看四周。曲卿臣会意地摒退了左右伺候的人。
嬴流月那双美眸在宁芷身上停了片刻,便转过视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信儿。
“这是家父让我给曲将军的,请将军过目。”说着叫丫鬟馨兰给呈了上去。
曲卿臣看着手上的信封,一张脸不见丝毫颜色,嬴流月也不知对于那上面父亲所提的……他究竟作何感想。倒是宁芷知道旁边的这个男人该是动了气的,从那微微皱起又瞬间平缓下来的眉毛以及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她便是知道的。
“嬴相爷所说之事,在下已记在心里,请容我回头好好思量思量。”
“那是自然。”说着话锋一转,含情脉脉地看着主位上的曲卿臣道:“那日之约,蓝公子已通知了我,知道将军身有要务,脱身不开,改日竹林之内再与将军对弈。”
曲卿臣冲她点头一笑,一旁的宁芷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默契,只觉浑身发冷,那日在紫竹林中,她躲在水底的时候似是听到了两人的声音,但却并不真切,这样一想,又觉得浑身发冷,莫不是两个人早早就在那里相见了数百回?
恰缝这时,蓝允走了进来,靠向曲卿臣小声说了一句,曲卿臣忙起身,向嬴流月道了声抱歉,军中有紧急事务需要立刻处理,便匆匆出了府。只是临去前吩咐宁芷好生照顾着。
一时之间,空旷的大厅中只剩下宁芷、嬴流月以及她带来的婢女三个人。气氛倒是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今年这尚京也不知怎的了,竟下了这般大的雪,妹妹出门的时候也不穿一件,等会走的时候,我叫人把我那件狐裘给妹妹披上——”说着便喊了仁语让她去把她房中放在第二格的狐裘给拿来。
“那就多谢姐姐了,流月自小就跟寻常女子不同,偏爱些舞刀弄枪的东西,爹爹常笑骂我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儿,比不得那些整日深宅大院里的太太夫人们尊贵。”
宁芷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顿时变得僵凝,声音也跟着冷了几分,“哦,没想到妹妹竟也是喜欢这些东西,想当年我跟着将军上战场时才真是知道,原咱们女子舞弄得那些刀枪都是虚的,只有战场上,那枪才是杀人的东西,一刺便是一具尸体。”
早些年里宁芷跟着曲卿臣去过战场的事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东庆不比别的地儿,因为血洗前朝时动了元气,四方来犯,女子也是可以上战场的。
嬴流月心中有些懊恼,怎生就把这事给忘了,这时仁语正好拿着狐裘走来。她轻佻地望了几眼那狐裘,随即笑道:“说起狐裘,姐姐还真是同道中人。我原来也是极喜欢狐裘的,小时候淘气,整日缠着爹爹要,攒了七件八件,惹得他老人家天天骂我败家。”宁芷哦了一声,那“哦”拉得有些长,余音袅袅的。随后便叫住了仁语,“原是如此。”说着从仁语手中接过那狐裘放回桌案上,道,“几件狐裘倒也没有什么,二三十两的东西,算不得败家,嬴相爷想必是治家严格些罢了。不过狐裘这种东西也分个几等,有些稀罕的也挺讨人喜欢的,像这件,北方小国进贡的,当年皇上赐给卿臣到现在也光亮如新。原本心想若是妹妹喜欢,就送你了。”
“这件狐裘比起当街铺子里的就是不一样啊,看款式当真有年头了,难得还这么光鲜,不过近两年狐裘有些少见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都是喜新厌旧的,现在开始喜欢貂皮了。姐姐见过银貂没有?新近才从凉国传进来的,看看流月这件围脖怎么样?”
“倒是挺好看,只是凉国的貂皮我倒是见得多了,将军打仗时不知查收了多少西凉皇家的貂皮,却是也不值得一提的。”说着便把手中的狐裘递给了仁语。“喏,这天冷了,你在我身边也侍候这么多年了,这件狐裘今儿个便赏了给你吧。”
第十七章暗自较量
仁语这小丫头倒是很机灵,接过狐裘,却只是托着不走开,眨巴着眼睛道:“谢夫人赏,不过夫人怎么忘了,裘皮之类的衣裳,您都赏了奴婢四五件了。连后厨烧火的四丫头,那天趁您高兴,都讨了一件去。”
嬴流月的脸几不可察地白了一白,却仍是维持着大家闺秀的体面,端是从那笑容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涵养,确实是有的。
宁芷看看嬴流月,再看着仁语一脸无辜的样子,故作恼怒地道:“你这丫头怎么不识礼数。这话说得就像故意炫富一样。咱们小门小户的,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又不是像嬴小姐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哪能随随便便就跑到人家面前显摆自己多有钱似的。将军他天天外面风里来雨里走,家里什么破猫烂狗皮自然多了些,丫鬟仆役穿几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接着她扭头拉着嬴流月的手说道:“妹妹别生气,都是我素日里疏于管教了。丫头充大个,讨人嫌,让你见笑了。姐姐我给你赔不是了。”
嬴流月明知道宁芷在拐着弯地暗暗讥讽自己,却又不好动怒。
“姐姐说哪里话,流月可不是这般鼠肚鸡肠的女子,不能别人说几句话自己就容不得了。不过看得出来,姐姐你人心肠好,对待下人真是相当仁厚。为人又是这般随和,将军府里上上下下想必都是非常爱戴姐姐了。流月就不如姐姐,被我爹爹教的,非要讲个尊卑有序什么的,太死板了些。”
宁芷心里暗忖,这女子着实不简单,说话语中带刺,几句话先是讽刺自己度量狭小,后又挖苦自己府里没上没下,若是不触犯到卿臣这个逆鳞她都是可以忍的,只是想到刚刚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又想到那日泉底隐约听到二人的声音,不由一股冷意蔓延全身……
她转过身,笑着看向赢流月,就连嘴角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地微微翘起,不会过于冰冷,但也不会给人很亲近的感觉。这一笑,一家主母的风范显露无疑。
“妹妹过谦了,嬴相爷府里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东庆国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嬴相爷又是有名的博学鸿儒。妹妹你自幼耳濡目染,知书达理,举止有节,我钦佩得紧呢。你姐姐我出身寒微,读书又不多,只能天天憋在家里,打理些许俗务。只是小心守着妇道,倒不敢像别的女子整日在外面野,又是穿堂过院,又是在什么林子里勾三搭四的。”
嬴流月心下一惊,那日从紫竹林回来她也是有些不安的。
只是……
只是说来也巧。
那日她本是领着丫鬟寻一处安静之地抚琴的,自从上次与曲卿臣萧瑟和鸣之后,她便久久难以忘怀,她不傻,自小对音律又有些痴迷,端是能分得清高下的。因此自那次之后,她便常常寻着安静之地练习,说是找了爹爹手下一些上过战场之人询问也是真的,只是没想到那日竟听了那样的一首曲子,心急之下便赶了过去,没想到竟然看到寻人不找的曲卿臣,望着他俊挺的身姿。心下一动,便扯出了一个谎。
不过不论怎样,那个男人,有着惊华之才的男人,她嬴流月是要定了。
想到这,她看着正拿着帕子擦拭嘴角的宁芷道:“妹妹真羡慕姐姐,能找到这样的夫君。曲将军人中龙凤,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已经手握重权,又长的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姐姐真是好福气啊。姐姐恕我粗鲁,像曲将军这样一表人才,在外面肯定人见人爱。曲将军要是爱俏,什么样的绝色女子找不到。说实话,这一点流月我还真是对曲将军万分佩服呢。”
她这是在嘲讽她容貌不及她吗……
宁芷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恼火,若不是怕给至亲至爱之人惹上祸端,若不是当年娘在离去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殷殷嘱咐,若不是她怕成了那红颜祸水,若不是……
她的容貌怕是整个东庆都无人能及的。
心里一股无名火向上涌,但却很快被她压住,缓了缓心神,笑道:“妹妹真是过奖了,拙夫哪里有那般好。不过在感情方面却是不大通窍的。有什么狂蜂浪蝶的,贴在他后面他都不一定知道。俗话说,人有三宝,丑妻薄地破棉袄。就算有那不知羞耻的,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腆着脸来倒贴,他还真不一定搭理。”说着停下来用眼角扫了一眼嬴流月,“哎呀,你看我光顾了说话,都忘了给妹妹你奉茶。仁语,你也不提醒我,快给嬴小姐上茶来。妹妹你尝尝这茶叶,也算稀罕物。别的不说,难得这叶子没泡的时候使劲拧巴着,边上还有些毛刺,不过热水一冲就软了,甚是有趣。味道也是,头一泡挺酽,后面就清清淡淡了。”
说完话,宁芷起身,凤眼微微眯起,就这般不动也不说话地注视着嬴流月,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嬴流月竟觉得面前的女子根本不是外界所传那般懦弱,只知贤良淑德,其余全是不通。
她那一眼的气度和风华,虽不动,却胜过万动。许是她太累了,脑袋跟眼睛都跟不上了,敛了敛心神,便起来告辞。
“妹妹先别急着走,等我送你一样东西。仁语,去把将军上次带回来的珍珠粉拿来。我跟你说,女人最怕生气了,尤其是闷气,心里有还不能说出来,最易变老。这包粉是南夷落翠湾进贡的,还调和了其他几味药材。妹妹你且拿去用吧,平日里少跟人斗嘴什么的,自己身体要紧。”
说完便转身,也不管面前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如何难看,步履平稳地出了大厅。
而曲卿臣那边,夜半回来时已是满身疲倦,他手握着嬴相给他的那封信儿,死死地……
信儿上被捏出了褶皱。最后被烛火燃到,烧成了灰……
“蓝允,你说,我当不当如此。”男子的声音粗噶低哑。
“主子觉得当就当,不当就不当。”蓝允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的还是那柄扇子,微微合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一周之后,老皇帝云曦昭亲自出迎曲卿臣回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曲卿臣叩首行礼。
“你我之间无需那般多的礼数,这次让爱卿在家闭门思过实是不想你受到诬陷牵连,况且爱卿平日里也忙于操持军务,过于疲累,当得个空闲好生歇息歇息。还望曲爱卿莫要责怪朕才是。”
“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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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即将出征……归来后便结束回忆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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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两军交战
皇帝把曲卿臣迎进了龙图阁便避退了左右。此时龙图阁里没有别的人,只有皇帝云羲昭,曲卿臣,以及在一旁侍立的内廷总管郭让。
“那日宫里行刺的事情,现已查明,跟曲爱卿没有丝毫关系。是朕听信了别人的谗言,错怪爱卿了。朕有失察之过啊。”皇帝说着,下意识地右手摩挲着龙椅的扶手,左手却在背后暗暗地握着。
“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好,茶饭不思的。”郭让一面给君臣二人上茶,一面向曲卿臣说道,“万岁爷不说,我们这些天天在身边伺候的奴才可是看得出来。他这是错怪了曲将军而懊恼啊。这样下去他自己的身子骨也顶不住了。”
“朕不妨事的。”皇帝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茶叶不好。郭让,把前日南边刚进贡的雪珥清沏一壶过来,给曲爱卿尝尝鲜。另外把那几样玉器香料,也都一并赐给爱卿。”
曲卿臣上前拜倒,恭敬地说道:“陛下明鉴,微臣纵使粉身碎骨,无以报答陛下天恩浩荡。”
皇帝抽出左手,摆了一摆道:“爱卿快请起。刺客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起了。”
“郭让,把北边朔方城送过来的加急文书拿来,给曲爱卿过目。”云羲昭神色刚缓了一缓,眉宇间又凝重起来。
曲卿臣接过文书,摊开来看。
是北部边境守军的军情文书,封皮上的印戳只有在十万火急的时候才会使用。内容大意是,北边的晋国趁庆国内外动荡之际,尽起全国之兵,数十万雄师压境,锐不可当。边境守军节节败退,形势非常危急。
曲卿臣默默地合上文书,没有说话。
“爱卿你怎么看?”皇帝问道。
“回陛下,晋国倒真会挑时候。今我大庆疲敝,各地厢军久不操演,剩下的几只主力刚打完仗,现在又是疲倦之师。又兼两年大旱,国库空虚。现在迎敌,恐怕粮草军饷都成问题。”
“爱卿说得不错,晋国国君拓耀寒那个老东西就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货色。朕驰骋天下大半生,岂能让此辈看扁。朕打算从各地抽调兵力,组成一支精锐之师,把晋军赶回朔方城以北。士兵辎重都好说,只是现在主帅的人选……”老皇帝故意迟疑了一下。
曲卿臣心里暗忖,终于来了,他就知道皇帝不会平白无故地又是道歉又是赏赐。抽驴几鞭子,给俩甜枣就想让驴上磨,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曲卿臣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唉,时运不济啊。”云羲昭似乎有点着急,“要是放在十年前,些许鼠辈那放在眼里,朕御驾亲征,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岁月不饶人啊。现在的年轻一辈们大多又中看不中用,真正能打仗的几个,不是抽不开,就是不肯为朕,为大庆国分忧。”
见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曲卿臣心里不住地感叹,罢了,大局要紧。况且我身负惊天大事,委曲求全这么多年,那些非人的苦楚不能白受了。
曲卿臣当即起身拜倒在皇帝面前,一拱手说道:“微臣不才,愿请长缨,为陛下尽驱敌寇,还我大庆太平江山。”
“好,好,好。”云羲昭眯着眼睛道,“爱卿快请起。我就知道,国难当头,唯有曲爱卿才是朕的左膀右臂。朕没有看错你。朕拜你为征北大将军兼天下兵马督招讨,迎战晋国鼠辈。你看,朕连虎符印信都替你准备好了。”
说着,皇帝从袖子里掏出镶金错银的白虎节符,连带一颗大将军印,递给曲卿臣。
曲卿臣双手接过,心里暗想,这老皇帝果然什么都定好了,就等自己往套子里跳。
“此番出征,不同以往,爱卿千万不可大意。晋国势大,我们也要做好充分准备。除了你的左武军,朕再从捧日军、拱圣军、铁林军和龙骧军这上四军里面抽调出最精锐的部队,合成一只无敌雄师,一并交与你统帅。”
曲卿臣暗暗一皱眉,统兵打仗,军队贵精不贵多,这么一支杂牌军,相互之间不好协调,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老皇帝驰骋沙场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曲卿臣刚要开口,云羲昭接着说道:“朕知道这么多军队组合在一起,协调指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四军之中,颇有些桀骜不驯之辈,恐不服管辖。爱卿不必担心,朕再派一名监军,帮你坐镇。靖陵侯程司群随朕多年,在上四军中很有威望。有他帮着你指挥,必然可以压服那些不听军令的军士。爱卿这样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曲卿臣恍然大悟,说到底,原来皇帝还是不是不信任他。这程司群身为外戚,是皇帝身边的人。这次名为监军,实际还不是监视他曲卿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年雄霸天下的云羲昭,难道也真的老了吗?
“臣领旨谢恩。”曲卿臣没有多说一个字。
“你且去吧,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皇帝满意地笑了笑。
而另一边,宁芷也得到了信儿,心下一惊,晋国不比蛮夷小国,它乃是当今六国之一,尤擅骑兵,尤其是这数十年来,收复了边境小国实力更是大涨。更何况,这次晋国是有备而来,据说统领是那饶有功绩的庞争。且率了十万大军,这次东庆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威胁。而现在朝廷里各路派系都有,曲卿臣这次领兵出征,打赢了,便是千古功臣,若是败了,或许连命都没了……
想到这,宁芷再也耐不住了,换了一套衣裳便直奔蓝允那去。
本正在品茗逗鸟的蓝允见了一脸神惶惶的宁芷忙迎了过来,“夫人怎么来了?”
“我有一事求你,请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说着便行了一个大礼。蓝允忙上前将其搀扶起来。
“夫人无需多礼,直说无妨。”
“听说这次卿臣要带兵攻打晋国,我希望能够随军出征。”
蓝允听后不觉得一愣,看了看面前的宁芷,面色颇为为难。
“夫人这不是难为在下吗,如今跟晋国开战,那边十万铁骑压在那儿,军队中但凡有些势力的都争破了头皮往外挤,您这倒好,非要往里去。若是出了个什么闪失,我如何对将军交代。不行不行,这件事,我真不能帮您——”蓝允手中的扇子啪啪地摇着。
“你若是不答应,那便算了。”说着便转身欲走。
看着宁芷一幅脸色惨白的样子,紧紧地抿着红唇,那眼神中更是透着一抹绝决,恐怕他若是不答应,她也会自行想办法偷偷跟去。
“算了,我答应夫人便是。”
宁芷瞬时笑了起来,“多谢蓝公子了。那请问蓝公子打算给我安插在哪里?”
蓝允摇着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宁芷见他这般,怕他反悔,便忙主动提到,“小兵就行,莫不如就当步兵吧。”
“不行,那个太危险了。”
“骑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