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她取了一件柳色的长裙。
  我因是年轻,在宫里又资历尚浅,皇昭还在世时我不到三年便从贵嫔变成了皇贵妃,已是惹了不少闲话。如今又成了太皇太后,平日少不了听各种平白的风言风语。今夜因是头一回在后宫的琐事上出面,便免不了要庄重些,便对她说:“给我换一件。唔……就拿那件新制的墨色的好了。”
  通体墨黑的长裙,另加了黑色的长衫在外,金线滚边,云袖宽广,衣襟一路逦迤在地面上。玄珠怕落雨太冷,又取了一件皇昭赏赐的褚色大氅为我披上。
  头发以羊脂发簪松松挽就,周身再无首饰,只手腕上带着一条终年不离身的佛珠。
  玄珠扶着我,临走到了宫门口,我却忽然想起一事,对她道:“哎哎,去把那个龙头拐杖给我拿来。”
  这龙头拐杖还是我尚是贵妃的时候,当年的太后赏给我的。这本是她的心爱之物,玄绿的玉雕龙头,入手冰凉。下面的杖身用的是金丝楠木雕琢而成,沉甸甸的庄重威严,价值连城。
  玄珠将拐杖递到我手里,低声笑着道:“你这副样子过去,恐怕那些人要被吓着了。”
  我手握着龙头拐杖走入太贵嫔的绿霓殿里,殿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一进来,所有人都怔住了。想来是我自入宫来便不曾理过后宫的闲事,偶尔一次便让人反应不过来了。
  对峙不过瞬间,所有人立即全部下跪行礼道:“太皇太后金安!”
  我道了声“起来”,走到殿上。太后忙站开将玉座让与我。我的拐杖很重,一路拎着走过来,手臂都酸了,便也不客气,转身就坐了上去。太后亲手端了茶奉与我,赔笑道:“扰了母后安睡,是儿臣的不是。”
  我差点笑出来,一下子就把茶水呛到了鼻子里。太后吕玉盈,比我尚且年长了近十岁,如今却向我叫“母后”。皇家,果然可笑可叹!若不是她性子温和,只怕这一声“母后”根本难以叫出口来。
  很是尴尬的咳嗽了好久,吕玉盈不知就里,还以为是茶水太烫,连声的跟我赔罪。我安慰了她几句,突然抬眼,见到新帝皇冼也站在大殿内。心里一抖,皇冼已对我行礼,道:“给皇祖母请安。”
  我想了想,接下来的事无论如何走向,恐怕都不宜让他在场。而且这太妃、太祖妃之间的事情,皇帝皇后这些小辈原本就是没有插嘴的余地的。
  于是伸手招了他过来坐在身边,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将皇帝唤过来了?这么大雨天,秋末的雨本就冰寒刺骨,也不知道给皇帝加些衣服!皇帝政务繁忙,每日清晨便要早朝。这么些小事难道还要扰了他么!”
  我虽笑着,可声音已严厉了起来。周围一片寂静,根本无人敢言语一声。倒是皇冼对我道:“孙儿还未睡下,听闻母妃身子不好,便来看一看。”顿了顿,又道,“左右会是孙儿的弟妹。”
  我没有忽略他那一顿,这个小子,摆明了是个小狐狸,偏生让人觉得是小儿娇憨。于是笑着说:“你母妃是个有福的,苍天可佑。现下有皇祖母和你母后在此,断不会耽误了。你初登帝位,政事繁忙,还是早些回寝宫歇着。若再出事,皇祖母一定遣人去叫你。”
  皇冼恭敬道:“有皇祖母在此,孙儿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孙儿告退。”说完向我与太后行礼,转身带着人走了出去。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太后,问道:“太贵嫔现下如何?”
  吕玉盈叹口气道:“只怕不大好。太医说已经见红了,怕是出血不止,恐有滑胎之像。”顿了顿,又道,“也不知许妹妹是怎生想的,有孕乃是喜事,偏偏自己憋着不肯说出来。若是早有太医看顾,想必也不至于今日。是儿臣无能,平白让母后担心了。”说完却当真是红了眼眶。
  我“呃”了一声。
  我这几年在宫里,顶着妃子的名号,却未有妃子之实。皇帝留宿我寝宫的日子虽也不算少,可每次两人都是和衣而眠,连肌肤之亲都从未有过,更不要提什么见血滑胎的。我若不是看过医书,这些东西根本懂都不懂。
  果然旁边便逸了一声笑:“太后这话可说岔了。慕容姐姐入宫尚未生产过,怎会知晓这些事呢。”
  我抬眼看过去,原是皇昭的妃子,以往的敏妃,现在的敏太祖妃,名唤朱敏。这些年见我平步青云的升上来,一直与我不大对盘。以往看着皇昭的份上不与我正面冲突,皇昭死后却突然跋扈了起来。
  我很奇怪。
  以往皇昭在时,我虽位份很高,可却不得宠,也与皇昭没有半分情意,这想必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可她那时对我尚且恭敬;如今我是可以左右政事、有垂帘听政之权的太皇太后,她却突然对我不恭敬了起来。着实的匪夷所思。
  我睨了她一阵,忽而笑了起来,道:“是。说起这些事,当然是敏太祖妃比哀家更懂一些。哀家自入宫未有所出,一直是心中之憾。听闻滑胎时母体痛苦万分,哀家滑胎时人已昏迷,所以不曾知晓,可敏太祖妃是亲身经历过的,想必很能感同身受。太祖妃怎么也算是端和太贵嫔的长辈,以往若能常来与她多传授些滑胎的经验,今日想必她也不至于此了。”
  朱敏立刻涨红了脸无法言语。这时崔临快步而出,对我跪倒道:“回禀太皇太后,太贵嫔出血不止,微臣来到的时候已然小产了。微臣无能,微臣罪该万死!”
  崔临是我的心腹,既承了我的口谕,那必是会尽力去救的。如今小产,必定是实在无力回天了。我坐在玉座中叹了口气,喃喃了一声:“可怜了那孩子。”
  殿内无人言语。我手里捻着佛珠,心思千转想着怎么处置。坐了半晌,唤了崔临起身,问道:“看胎像,那孩子已多大了?”
  崔临恭谨道:“已近五个月。只是太贵嫔郁积太久,孩子发育并不大好。”
  我点点头,默了一默,看向玄珠。玄珠见我看她,几不可见的对我点了点头,笑着捧了一杯茶给我:“太皇太后,已经备好了。”
  旁人只以为是我让她去泡了茶,我却知道她已经按我的吩咐办了事,便端过来饮了一口,心里一狠,对玉芬道:“去扶你家主子出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看官大人:
  最近晋江正处于千年一遇的大抽期,各个板块都不太稳定.所以如果各位看官大人看到本文的章节变成了作者已删除或本章已锁定等等,无法显示的情况的话.
  请各位看官大人在文下留言.某墨好即时向编辑汇报纠错.
  哇咔咔,某墨行礼退下..
  第二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崔临忙道:“太皇太后!端和太贵嫔刚刚小产,身子不好,恐怕不宜走动!”
  朱敏立刻嗤笑一声,道:“这种事必然是有孕过的人才能知晓的,太皇太后可别贻笑大方了!”
  我却当做未闻,斥了声:“还不快去!”便阖了眼睛养神。
  我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突然玄珠将几根冰凉的手指放在了我的额上,轻缓的给我按摩。吕玉盈见了,忙对我道:“儿臣该死,明知母后身子不好,却还处理不了这些事,扰的母后疲累了。”
  我因为心思没在这里,便只“嗯”了一声没说话。一时间殿内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过了一阵,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玄珠附在我耳边道:“小姐,太贵嫔出来了。”
  我缓缓睁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被左右两个丫头扶着跪在了地上,语气虚弱的道:“给太皇太后、太祖妃、太后请安。惊扰了您歇息,是妾身的罪过。无能保住皇嗣,乃罪二……请……”
  “皇嗣?”我突然打断她,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许氏,你讲话前可自个儿先在心里掂量清楚了。方才那不慎小产夭折了的,可真是嫡亲的皇嗣么!”
  许氏被吓得当场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周围旁人未料到有此变故,皆变了脸色。有几个心细的已然发觉我对她的称呼已从“太贵嫔”变成了“许氏”,便更不敢再说话了。一瞬间,大殿内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许氏颤巍巍道:“太皇太后何出此言?”
  我的心里有一瞬间的松动。可是她做的事情也太傻了,还当别人都不知道么?别说是我,就是旁边的朱敏,从一开始眼神就不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不禁对许氏冷笑:“旁人或许心里不清楚,你难道也跟着糊涂了?”说完从玄珠手里接过彤史,一把贯在她脸上,道,“你自己翻着看,大声点,给哀家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
  许氏将簿子捡起来,一见是彤史,脸已经更白了几分。整个人抖的筛子一般,我厉声喝了一句:“念!”奈何她着实是怕的紧了,抖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玄珠奉了一盏热茶给我,我端过来喝了几口佯装压了压火气,缓缓道:“还不从实招来,那贼子到底是谁?”
  许氏跌坐在地上怔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公公正正对我叩了一个头,颤抖着说:“此事与旁人无关,是嫔妾自己的罪过……”
  我还未说话,旁边朱敏已讽笑了一声,道:“许氏可是吓糊涂了?你如今已是这般,难道还是懵懂无知的?这事能是你一个人的罪过么?难不成你是半男半女之身不成!”
  许氏狠狠打了个冷战,却依旧咬紧了牙什么都没有说。
  我见她这副样子,心想,这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能让她以死相护。可是我话都说出去了,无论如何是收不回来了。只缓和了声音对旁人道:“哀家听闻,昔年先帝后宫里曾出过一件相似的事。不知当年是如何处置的?”
  这事是皇家丑闻,文帝的一众妃子恐怕是不敢轻易说什么的。朱敏年纪也不甚大,自然也知晓的不深。我目光自一众太祖妃脸上扫过去,终是年纪最大的庄太祖妃叹了口气,对我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当年确是出过相似的丑闻。”
  我点了点头,缓和了面容,问道:“敢问姐姐,当年先帝是如何处置的?”
  庄太祖妃看了看我,缓缓道:“三尺白绫,两人均是赐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先帝仁慈,并未殃及他二人的家人。”
  我很想说:我还没你想的那么心狠。杀了两个人还不够?诛九族这种事我向来是不做的。却只能再次慢慢点了点头,回首深深看了许氏一眼。想是那一眼实在过于锋利了些,许氏一口气没有缓上来,竟虚脱了过去。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威严的吐出了两个字:
  “传杖!”
  殿内年纪较轻的几位俱是面孔白了一白,接着立即有太监唱喝了出去。“传杖”二字惊破了原本宁静的后宫,层层叠叠的传扬开来。不过片刻工夫,两个太监便过来回话,道:“太皇太后金安!敢问太皇太后,是否将许氏拖走行刑?”
  我只看着飘飘浮浮的茶叶,淡淡道:“就在这殿门口行刑,让众太妃、太祖妃都看清楚,污秽皇家血脉的下场是什么。”
  那行刑的太监立即道:“领旨!”又问,“太皇太后,打多少?”
  我依旧是淡淡的神情,道:“打到哀家说停为止。”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再不敢说话,叩头领旨后立刻将许氏拖了出去。许氏已被人掐了人中弄的醒转了过来,如此一见这个阵仗,立即吓得杀猪般尖叫了起来,破口大骂道:“慕容以安!你不得好死!当初你让我进宫做太贵嫔,我就说不!你偏说自己怜惜我!偏要让我进宫!慕容以安,你害死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被她这一叫吓了一跳。
  我很无辜,我很郁闷。
  我当时让她进宫做太贵嫔,是真的想着她年纪轻轻,别误了一生啊。我这么想,我也没错啊。合着你当时确实没告诉我你怀孕了不是?你要是早跟我说,我早就放你走了。
  手里一抖,茶水便泼洒了出来少许,落在我的手背上,立刻烫红了一片。玄珠一面让崔临来瞧,一面已岌岌对小太监道:“将她的嘴塞起来!如此污秽的言语也要让太皇太后听到么!”
  许氏的嘴立刻被人拿了一团布塞住,只余闷哼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小太监见我动了怒,手下不敢留情,一下接一下的打在许氏身上,不多时便见了血。再打了半盏茶的时间,许氏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不知是昏了还是已经气绝。
  小太监手下顿了顿,收了杖,迟疑的看向我。我低头看着崔临在我手上上药,一面低低的“嗯?”了一声。
  殿外两人一惊,立刻又拿起廷杖,转手继续打了起来。又打了十余杖,我方才开口道:“停。”
  再也无人敢言语一声。我吩咐崔临道:“去瞧瞧她。”
  崔临领命而去,蹲在许氏身旁检视了片刻,回到殿中跪倒对我道:“回太皇太后,许氏身骨断了几处……已然气绝。”
  我心里狠狠抖了一抖,喝了口热茶压惊,深吸口气道:“取玉牒宗谱,将许氏除名,丢至乱葬岗。绿霓殿上下奴才,知情不报,全部罚去永巷。”说完看向玉芬,“玉芬留在哀家身边奉茶。”
  玉芬的眼中顿时现了光芒,对我拜倒谢恩。我正色对众人道:“今日之事,既有先帝做的先例摆在这里,便也算不得哀家心狠。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不晓得政事,却也知道皇家血脉不容玷污的道理。在座各位皆是比哀家年长的,想必也深谙其中缘由,无需哀家多言。若日后再有这种事传到哀家耳朵里,你们便莫怪哀家不留情面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玄珠听着,已对着我撇了撇嘴,意思是:听得我牙都酸了!
  我也撇了撇嘴,意思是:你以为我喜欢这样?
  我俩撇嘴撇的欢快,众人却已纷纷离席下拜,口中说着“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我眼睛扫了一眼堂下,吩咐了起身。又叹了口气,与其余众人道:“夜深了,哀家也乏了。各位也都回去歇了吧。”
  其余人哪敢再多说什么,都恭恭敬敬再次对我行礼恭送。我手握着龙头拐杖走出去的时候,细小的雨丝被风扬起来,扑在我的脸上。风雨欲来,我心里哀哀的想。这就是皇家。
  这就是我将要终老一生的地方了。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总觉得许氏哀嚎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不禁在心里默念道:“许氏,你别嚎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你的命,活该你自己正好撞到枪口上。不过你以后会明白我的好的,也就别怪我了。”
  直到天都亮了才浅浅的睡过去。那一觉我睡了不是很久,却梦到了很多事。
  那是我刚接到圣旨的时候的事。
  圣旨发到慕容府上的时候,我们阖府上下都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那时我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貌似潘安,安至若素……
  咳咳。
  我确实没有安之若素。
  总之那时我刚刚及笄成人。可是皇昭却已经是一个四十四岁的半老头子了,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我哭的稀里哗啦,一直拉着玄珠的袖子说:“你瞧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却在旁边咳了咳,说:“安子,你不要这样。”
  我泫然的看着他,伸手拉上了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哥哥,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分外挫败的扯了自己的袖子回了书房。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为什么皇昭会选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就要将我带到宫里做人质么?
  皇昭特许爹爹回京城送我出嫁。爹爹回来的时候,只是几月未见,他却像是徒然间苍老了十几岁,头发都变得花白。我穿着茜素红的嫁衣站在娘的牌位前拜别的时候,爹爹手握着茶盏,一直在抖。眼泪蓄满了整个眼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