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太后的到来可谓是阵仗十足,气派非常,只是她方到千和殿门前便站住了,不敢再往里头一步,因上回欲硬闯千和殿被祯武帝命人送回宁寿宫的尴尬还在,太后颇有十年怕井绳之故,所以哪怕如今祯武帝势弱不得人心了,她也不敢公然进千和殿去的。
  “皇帝,”太后一派集天下正义于一身的凛然,扬声道:“百官之声所传达的正是天下的民心。天下百姓一心思定,谈和乃大势所趋,纵然是天子也不可逆了民心。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皇帝!”
  祯武帝从千和殿内出来,站太后跟前,瞥殿前月台上的百官,嗤笑道:“就他们这些个连一斗米要多少钱都不知的伪道学,代表民意?”
  太后脸上一阵讪讪,又道:“且不说他们,就说如今两军阵前。镇远侯无能,节节败退,让蛮夷入我大汉如同无人之地,这等尸位素餐,只管自己能全身而退的东西,皇帝不杀之而再定能者待之,还留着做什么?”
  祯武帝两手背负在后,此时不禁紧握成拳,一直垂首弓背的御前总管太监王永才就见祯武帝的拳,指节泛白青筋暴露。
  “常言,双拳难敌四手。镇远侯以不足三十万人,敌蛮夷五十万,岂有不败的道理。就是诸葛孔明在世也难做无米之炊的巧妇。”祯武帝虽已尽力压制心头的怒火和暴戾,可话说到此,到底也泄漏了一二,一时脸上微微狰狞,让太后不禁被他的那份戾气给镇住了,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可祯武帝步步紧逼,又道:“如今镇远侯在阵前拼死阻拦蛮夷,带领这百姓逃亡,也使京城不能一时受蛮夷践踏,倘若朕此时将他召回杀之,那才是逆民意,寒了天下人的心。”
  就在祯武帝和太后针锋相对之时,袁瑶和韩施巧到了。
  后宫的仪仗自然是不能到这里来的,可韩施巧仗着自己的有孕在身,到底没人敢使劲拦她。
  可到了千和殿的三层台基下,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再往前了,袁瑶对韩施巧道:“娘娘快请回,到了这娘娘就不便再往前了,而臣妇却能凭遗诏进去,无人敢拦的。”
  韩施巧那里放心的,“你勿用劝我,你我姊妹一场,如今我虽不能给你富贵荣华,可到底也不能大难临头,让你一人独自而对的。”
  袁瑶明白韩施巧的心,可此时多一人随她一道去,只会多让一人随她赴死而已,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袁瑶便糊弄道:“娘娘,你随臣妇前去,只会让臣妇一条挑唆后宫干政的罪名。可要是娘娘不随臣妇去,臣妇宣完遗旨便能脱身了。”
  “这……这……”韩施巧一时也没了主意。
  袁瑶艰难地扶着腰跪下,“请娘娘离去。”
  韩施巧又是焦急,又是心酸,又是不安的,最后她指了肖姑姑和几个得力的内侍,“你们扶送夫人上去,宣完旨意,你们要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如若不然,拿你们是问。”
  “是,娘娘。”肖姑姑领头应罢,就扶起袁瑶来,目送着韩施巧的仪仗离开。
  韩施巧到底不肯离远,只到西六宫的夹道处张望,看着身子笨重的袁瑶在肖姑姑的搀扶下,两手高捧遗诏过顶,边艰难地踩着台阶一步一步而上。
  “霍门袁氏奉太皇太后遗诏前来。”袁瑶走一步,鼓气全力喊一声。
  袁瑶高亢清脆的嗓音,回荡在千和殿四周的空旷之上。
  跪在丹陛两侧的官员听闻,起先是震惊,后听清是太皇太后的遗诏,一时便纷纷退开,让袁瑶通过。
  等到袁瑶登上三层的台基走上月台,早已气喘吁吁。
  百官都不禁起身张望,只见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高捧明黄绸缎前来。
  袁瑶微微挣脱了肖姑姑搀扶她的手,几番深呼吸吐纳,稍稍平稳了气息后,独自一人依然毅然走向了面露晦气的太后和眉头紧锁的祯武帝。
  “太皇太后遗诏。”袁瑶面上不畏太后和祯武帝的威仪,将高捧的遗诏向前再一递。
  祯武帝双唇紧抿,望着着袁瑶由远而近,,最后目光紧盯那份遗诏,面上看着平静可那紧要的牙关,让祯武帝的两颊不住抖动。
  天子之威,到底让人敬畏,袁瑶胸膛的心擂动如鼓,但袁瑶逼着自己不可退却,和祯武帝做无声的较量。
  祯武帝最终还是让自己隐忍了下来,一掀龙袍前下摆,慢慢跪下。
  太后此时恨不得吃了袁瑶的血肉,脸面气得都扭曲了,可就连祯武帝都跪下了,她不能不跪了。
  见状,袁瑶慢慢展开遗诏,蓄了气力,高声宣读道:“太皇太后遗诏:老身侍奉三代君王朝政,自兴文帝起便以‘以民养息,无为而治。’为根本,才有我大汉今日之国力,可到底根基尚浅。老身知道,皇帝一心抗胡,可胡丹历来骁勇善战,我大汉这些年来却疏于军务,怠于选拔良将,贸然与之开战定将诸位先帝所积蓄下的成果毁于一旦,故而老身一直压制着皇帝。”
  听到此处,不少老臣,特别是内阁众位大臣,顿时痛哭流涕,跪爬到袁瑶跟前,“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起彼伏地唤着。
  而祯武帝紧握成拳的掌心,早被他的指甲深陷,一丝丝血红渗出。
  袁瑶稍顿,复吸几口气填了胸腔,再度大声宣读道:“可强国之路,到底是为一雪国耻,令四方臣服。老身自知命不久矣,不能看到我大汉征讨蛮夷之雄风,但老身敢肯定,此之扬我国威壮举,定在我孙儿宋渊手中得以实现。”
  到此,祯武帝全身一僵,一直低垂的眼眸慢慢地抬了起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一时便不可掩盖眼中的缓缓继续而起的水汽了。
  祯武帝嗫嚅道:“奶……奶。”
  “皇帝不再是雏鸟,也该放手让皇帝高飞。老身立下这份遗嘱交予镇远侯,正是令他适时斩断皇帝的束缚,助皇帝展翅。”
  这道遗诏无疑是将祯武帝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给斩断了,在场的都知道,真正的祯武帝时代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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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诏宣读罢,袁瑶将遗诏小心对折,双手捧起。
  此时千和殿内外陷入诡异的平静中,不论是太后或是在场的那一个人,脸上都是难以置信。
  太皇太后竟然留了这么一道遗诏,那意味着以后不管是太后又或是其他的什么人,都不能再约束祯武帝。
  唯独祯武帝面上一片平静,他缓缓站起,那君临天下的气势愈发了。
  袁瑶垂首躬身,双手献上遗诏,“皇上,霍家愿为皇上血染沙场,拱卫汉室江山,誓死效忠。”说罢,袁瑶扶住腰腹,艰难地跪在祯武帝面前。
  祯武帝拿过遗诏,心中百味陈杂,那些曾经被压制的日子,那些壮志不能酬的抑郁,说从来不曾怨恨过太皇太后,他却是连自己都骗不过。
  他比太后更为怨怼太皇太后,只是他都掩藏了起来,不为人知。
  可今日一道遗诏为他斩断枷锁,却又让他的怨和恨,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不可能。”一旁因震惊而失神的太后,终于回过神来了,猛然站了起来,不想踩着遮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太后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一指跪在地上的袁瑶就发难,“若遗诏是真的,也只会在镇远侯手中,镇远侯绝不可能会给你这种人,所以这道遗诏绝对你是伪造的。”
  南阳伯王諲等人一听太后发难了,那里会不响应的,也起身向袁瑶问罪。
  “就是不论这遗诏的真假,偷取遗诏,也得先治个死罪再论。”王諲喊道。
  “对,杀了她,胆敢窃取遗诏。”应和之声一片。
  而和南阳伯一党历来不对盘的内阁党,若是往常有人胆敢质疑太皇太后的遗诏,早便和王家党针锋相对起来,可奇怪的是他们却没有丝毫动静。
  于是不少人看向内阁首辅马殷,只见马殷此时闭目做思虑状,王諲等人对遗诏和袁瑶的质疑还有发难,他都似未闻。
  见状,那些以马殷唯马首是瞻的内阁党,便也只得都作罢,静观其变。
  马殷当然不去掺和了,他虽曾拥护太皇太后,可到了如今他也亦有自己的私心和野心了。
  这道遗诏对他马殷也是十分不利的,这遗诏一旦得以承认,从今往后他便失去了可义正言辞对祯武帝进行制约的由头了,就意味着他手无法再和祯武帝抗衡,也意味着手中的权利会被慢慢剥夺。
  所以这遗诏若是真的,对他马殷弊大于利。
  可马殷又自诩非奸臣贼子,故而他不会和太后等一道同流合污,质疑、抨击、诋毁遗诏的存在。
  马殷这是要坐山观虎斗。
  以太后为首王家党的咄咄逼人,以马殷为首内阁党的明哲保身,这些袁瑶都看在眼里,可她比他们都看得清楚,这份遗诏对祯武帝有利,只要祯武帝希望这份遗诏是真的,哪怕遗诏是假的,那也是真的。
  所以袁瑶从容面对那些跳出来指责她的人。
  “太后质疑遗诏的真伪,那臣妇就先证明遗诏到底是真是假。”说罢,袁瑶又垂首向祯武帝道:“回皇上,侯爷出征前,将遗诏交给臣妇的夫君,并告诉臣妇夫君,太皇太后的遗诏一式两份,其中一份交给了侯爷,另一份在尚书署第八御库房的第十一架内存放,以做存档。皇上可派人前去取来,验证臣妇手中遗诏的真伪。”
  “好。”不待祯武帝说话,太后便迫不及待道:“南阳伯、周阳伯,哀家令你等前去取来存档。”
  王諲和王允匆匆应了话,他们的爪牙随跟上,就往尚书署跑去。
  途中王家兄弟慌忙中一个踉跄滚下丹陛,跌得不轻可两人也不去理睬身上的伤痛,一瘸一拐亦要奔尚书署去。
  一时间,太后想捷足先登,毁掉存档,就成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了。
  祯武帝紧忙道:“顾敏何在?”
  就见带刀侍卫中走出一人来,“臣在。”
  “朕命你前往尚书署护送太皇太后遗诏存档前来,若有人胆敢对存档意图不轨,可先斩后奏。”祯武帝令道。
  “臣领旨。”顾敏得旨,带着御前侍卫奔赴尚书署。
  太后知道祯武帝发狠了。
  事到如今,就看到底谁能得手了。
  成败在此一举,祯武帝一时也难掩焦虑,来回踱步。
  这时就听袁瑶小声道:“皇上真正的遗诏存档,在尚书署,第六御库房,第七架,趁现在赶紧让人去取。”
  袁瑶虽已尽量压低了声音,可到底太后和祯武帝是站一处的,所以祯武帝听到了,太后也听到了。
  “你……”太后此时恨不得有把刀子,将袁瑶斩杀当场的,可到底还是毁掉存档才是要紧的,于是赶紧道:“真正的存档在尚书署,第六御库房,第七架。”
  太后这一嚷不清不楚的,不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而祯武帝在一怔之后,立时明白袁瑶原先说的不过是调虎离山,此时说的才是真的,立时喝道:“谁敢擅离千和殿,杀无赦。”
  “是。”御前侍卫一下子就包围了千和殿上下。
  等王家爪牙反应过来,已出不去了。
  祯武帝回头命司马空,领一队御前侍卫前去尚书署第六御库房的第七架取来遗诏存档。
  看着司马空带着人离开,太后知道来不及了,再看袁瑶的从容不迫,太后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贱人,就算遗诏是真的,今日你也休想再能离得去。”
  袁瑶缓缓抬头,只是她并未看向太后,而是看向西北的方向,“臣妇决心进宫来,就没打算过还能出得去。臣妇的命又算什么,只要……夫君能平安。”袁瑶说这话时,悲壮而坚定。
  这时,尚书署第八御库房的方向升腾起浓浓的烟火,不久就传来走水的消息。
  为毁遗诏,王家兄弟竟然火烧第八御库房。
  顾敏途中被人刻意阻拦到底是迟了一步,放火的是周阳伯王允,顾敏让人去救火,王諲等人却百般阻碍,顾敏不得已砍伤王諲,再斩杀王允。
  就在第八御库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时,司马空迅速从第六御库房第七架取得了遗诏存档,刻不容缓就往回赶。
  祯武帝得了存档立时将两份遗诏比照,果然一模一样,祯武帝也不由得暗中松了一口气。
  在存档落入祯武帝手中,太后就知道再做其他已是徒劳了,然这并非最是打击她的。
  当王允满身血污,回天乏术的被人抬来时,太后只觉是晴天霹雳。
  顾敏上前回命道:“臣护遗诏存档不力,臣有罪。”
  “到底是怎么回事?”祯武帝沉声问道。
  “臣奉命前往尚书署,赶到时,周阳伯正在纵火,欲烧毁第八御库房,情形危急,劝阻无效之下臣只得将他斩杀。”顾敏据实禀报。
  听罢,祯武帝微微眯起了眼睛,道:“好大的胆子,竟敢火烧御库房。传朕旨意,褫夺王允爵位,家产全部查抄充公,家眷满十四周岁者一律秋后问斩,未满十四者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不,你不能对你舅舅。”太后缓过神来,听祯武帝这般处决王允再遭打击,险些再度昏厥过去,“他是我的亲弟弟,是你的亲舅舅啊!你不能这么对他。”
  祯武帝过来扶住太后,轻声柔和地说道:“太后,烧毁御库房是大罪,足够株连九族了,可朕不过只抄斩他一家而已。”
  也一同被押送回来的受了伤的王諲,听闻,到底不敢做声,说来他可是从犯。
  太后到底没挺住昏厥了过去,祯武帝命太医和宫人将太后护送回宁寿宫。
  祯武帝只觉障碍扫除,眼前就是康庄大道,当下便传旨,“传旨,川陕总督和云贵总督即刻出兵支援镇远侯。”
  不想马殷一干人等却还是迟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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