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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节

  “你想说什么?或者说,你想认罪吗?”
  耳孔再次向他逼近。
  “我……我认罪!”阿耳斐知道先前偷袭潘小月时,自己也吸食了一些粉末,如今药性已快要游遍他的每一条脑沟。
  “你想认什么罪?你觉得如何才能让天主宽恕你,或者说让乔苏宽恕你?”
  “我……我认……”阿耳斐难过得快要呕吐,额上的青筋正在暴露濒临崩溃的秘密,“死……死罪……”
  “愿天主保佑你,阿门!”
  “耳孔”突然向阿耳斐喷射出了火花,阿耳斐身体战栗,仰了一下开出血花的头颅,遂软软歪出忏悔室的门。一直对准他,聆听他忏悔的不是庄士顿的耳朵,却是从潘小月手里缴下的手枪。
  这一声枪响,仿佛往所有人头上浇了一盆冰水,大家都振作精神,用或惊讶或冷漠或焦虑的表情注视着阿耳斐的死亡。雅格伯与禄茂吓得大哭起来,多默则紧紧抓住若望的手,仿佛在从对方身上汲取勇气。杜春晓眉头紧皱,看着庄士顿自忏悔室出来,将阿耳斐血淋淋的尸躯拖到一旁。
  “不要啊!不要啊!!!”潘小月放声号啕起来。
  “混蛋!这下外边都听到枪声了,他们很快就会攻进来的!”斯蒂芬亦气愤地大叫。
  “下一位要忏悔的是你,请吧。”庄士顿扶起扎肉,将他送入忏悔室内,他从未显得如此孔武有力。
  “等一下!”杜春晓高声喝道,“我先来!我要忏悔!让我先来!”
  庄士顿愣了片刻,长叹一声,复又将扎肉小心扶出,随后解开杜春晓脚上的绳子,道了声:“请吧。”
  【5】
  杜春晓看着忏悔室内那块破洞的隔纱,上边挂满阿耳斐的血珠,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觉凉入骨髓,但也只得坐在血淋淋的位子上。
  “你有罪吗?”庄士顿又将“耳孔”伸在碎裂的隔纱之上。
  “有的。”她点了点头,道,“只是我忏悔的时间比较长。”
  “要快一点儿啦……”他语气里颇有些遗憾,“你知道我们很快就不能在这儿待了。”
  “但是故事比较长,我说得尽量简短一些。”
  她忽然觉得有一些渴,但知道喝不到水,只得用唾沫润一润喉,缓缓开腔:“这个故事得追溯到十四年前,我在英国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她说她被未婚夫抛弃之后,遇到了坏人,那坏人使她怀孕,并且将她卖给一家餐厅的老板,也就是斯蒂芬。这意味着,女人将被送上有钱人的餐桌,用她当场诞下孩子以供他们饕餮。我觉得她很可怜,便悄悄放了她,让她能回到中国重新开始生活。女人非常聪明,她没有回老家,却在中俄边境的逊克县定了居。她的未婚夫放心不下,竟从英伦追踪而来。但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因未婚夫自觉罪孽深重,已入归教会,并掌管了当地的圣玛丽教堂,企图以仁慈之心赎清从前的罪过,并照看辜负过的女人。
  “可当时那名女子却不是这么想的,她视产下的孩子为孽种,并交给了当地的人贩子,以便抹杀过去,真正地重新开始。男人在得知情况后,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孩子。男女都一样,一旦心肠开始变狠,便能做成大事,尤其女人还有为追踪我而来的斯蒂芬的帮助。斯蒂芬教会她如何在幽冥街生存,摆设赌局,同样的,女人也开始玩起了曾经险些降临到她头上的噩梦游戏。她与人贩子勾结,至妓馆、暗巷,四处搜罗无人照管的孕妇。没错,哈爷之所以好逛窑子,并非色欲过强,却是在各个窑子和流莺出没的巷子里安插了内线,一旦得知哪个窑姐或野鸡怀上了,便将她收买,带回去照顾,直待她们分娩时可供娱乐。有时候女人甚至指使那些有女人缘的荷官去勾引看起来好生养的女侍者,让她们怀孕,沈浩天便是听从了她的安排,才与谭丽珍暗结珠胎的。这桩暴利的买卖起初做得还算有点儿良心,因是半真半假,我猜想现场分娩是真的,将初生婴儿割杀后做成菜肴却是怎么也干不出来,于是少不得做些手脚,请到厨艺超群的掌勺,用羊肉或者猪肉炮制鲜美,假装系婴儿肉端出来给那帮丧尽天良的客人品用。是不是这样?”
  庄士顿的“耳孔”仍对住她,纹丝不动。
  “所以,当时章春富是最适合协助女人做这桩买卖的人。他骗术了得,又系宫廷厨师的得意弟子,他们的合作必然是天衣无缝。那时斯蒂芬也已经离开幽冥街,去到上海做别的事,所以这里成了那女子的天下。当时的买卖大抵是这样做的:哈爷与五爷将找到的孕妇送到女人那里养着,由那唤作‘大姨婆’的稳婆负责当着客人的面接生,生完之后抱入后台,孩子交由五爷他们带走,要供另贩,章春富将假的婴儿菜端上桌。至于孩子的母亲,却是不得不除掉的,她们即刻被送往黑狼谷喂狼。做了神父的男子,明知她的勾当却无法阻止,只得将那些被女人赚钱用的孩子自人贩手里又买过来,倾力抚养,想以此消减些她的罪过。可惜的是……”
  她看着那“耳孔”,眼圈逐渐变红,因意识到后头的故事会讲得何其艰难。
  “可惜的是,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骗局反复上演,也终有被戳穿的时候。也许是在幽冥街开设这个秘密赌局数年之后,也就是十年前,女人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终于露了马脚,那些曾经为她这顿婴儿宴一掷千金的熟客开始怀疑这里头有假。女人——也就是潘小月潘老板,不得已,只得命令章春富将真正的婴儿像牲口一般宰杀,烹饪后上桌。这便是章春富后来背叛了潘小月的原因,对不对?所以你这里最小的孩子是十岁的西满,西满之后便再也没有自婴儿宴上保存性命的娃娃供你收养。当然,也有这些人不吃的婴儿,比如像雅格伯、小刺儿那样生下来便带残疾的,这样的孩子会被列为次品,留给哈爷作别的用处。你在拯救了雅格伯之后发现了这一秘密,因为后来你去他那里收买孩子,发现全是有蒙古病的,或是四脚残疾的,这些孩子在教堂内干不了活,又得消耗粮食,有雅格伯和犹达已经让你不堪重负了。但是,那些健全的孩子哪儿去了?神父大概那时便隐约意识到,那些孩子已经成为赌坊里某些客人的盘中餐。
  “神父当时必定悲愤至极,于是去找潘小月理论,劝她回头是岸。可是利字当头,生意人哪有随便放弃财路的道理?哪怕那是下地狱的买卖。可正是这个时候,潘小月一面赚得盆盈钵满,一面却又无法遏止地想自己要个孩子!没错,她也怕没有后代,怕落下断子绝孙的下场。虽知道自己的亲骨肉就在圣玛丽教堂,在神父的呵护下成长,可是神父从来不告诉她那孩子到底是这十二个门徒中间的哪一个。你们就是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潘小月要牟利,神父则希望她回头是岸,尽早结束这不择手段的生意……
  “扎肉跟我讲过,潘小月之所以对精壮的男人如此渴望,除去生理上的需求,她还有一个愿望,便是再度怀孕。原本那个孩子应该是神父与她结合所生才对,可命运将这些本该发生的事情都搞得错了位。潘小月不停求你把她的孩子还她,你却以让她停止设婴儿宴为条件,她这样要强且要钱的女人,自然是不会妥协,于是将对那孩子的念想化作情欲,发泄在其他的男人身上,希望能再生一个。原本,要阻止这一切是极为简单的,只要你与章春富联手,将罪魁祸首除掉便是,可神父大人必是对她还有太重的负罪感,所以这把屠刀举过头顶,砍的却是周边的人。眼看幽冥街上的冤魂也就越来越多。我给阿巴洗澡的时候看到了她的妊娠纹,想到她跌落后埋进雪堆的那处铁轨,上方便是黑狼谷,于是猜到阿巴可能也被送进过赌场,这才是她失踪整半年的原因。我当时看见她与姐姐苏珊娜重逢的时候,就奇怪苏珊娜为什么老在她的肚皮上比画,后来才想到,应该是要问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哪儿去了。因受过现场分娩、婴儿被宰食的惊吓,又死过一回,阿巴确是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但她由此亦对孕妇特别敏感,一看见大肚子的人便会发狂,所以费理伯将一包蛋炒饭放在腹部,走上钟楼时,影子看起来便像一怀胎数月的妇人,这一幕触动了她的情绪机关,她这才失控袭击了费理伯,导致乔苏与她扭打,失手将费理伯推落致死的。阿巴后来看到肚子已大到不成样的谭丽珍时,也发作过。
  “杀人放火金腰带,这笔买卖做得血腥气那么重,神父又对潘小月下不了杀手,于是你便用到两招,意欲以此来阻止她。一招是与章春富里应外合,将参与这桩买卖的人一个个杀掉,沈浩天、五爷、哈爷、大姨婆……那些有罪之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当然,将他们做成‘人刺’是个极妙的主意,既警戒了潘小月,又能吓退一部分赌徒,让他们远离她的地盘;第二招,你做得有点儿绝,便是对教堂内的孩子下手。我一开始还奇怪,为何凶手杀人之后还会挖去他们的眼睛?那些被挖掉的眼珠子又去了哪里?起初我想到东北这地界上,农家都是种鸦片的,利用掏空的尸体运送鸦片与俄国人交易也是有的,于是连夜挖开墓看过,结果尸首却好端端都在那里,便知道推测的方向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孩子太听你的话了,他们在沈浩天被做成‘人刺’的当晚,也就是西满被割头的那一晚都出来集合过,他们为什么会集合?集合了要去哪里?神父大人,光有章春富与你的配合可不成,他将目标杀死之后放在那儿,其余时间却得在赌场里上班,否则会引起怀疑,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把他们做成‘人刺’,他只能在赌坊后院给你开一条小路。这个活儿分明就是你带着几个孩子出去干的,你指使他们配合你做这样残忍的活,然后给他们冰糖吃……哦不,不是冰糖,是会让人精神亢奋的、失去痛觉的迷药,这些药你尽可以假借做干花之名,从罂粟里提炼。是不是?
  “你就是这样,一面带着你的教徒去做‘人刺’,给潘小月的生意添乱,一面把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杀害,挖出他们的眼球带给潘小月,以此警告她,如果再不住手,下一个死的就是她的儿子!潘小月每次收到你用那个黄杨木盒子装的一对眼球,便会心惊肉跳一次。但那时她应该还未怀疑到你头上,因为斯蒂芬并不知道她与你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于是他将疑点全部落到老章身上。偏巧章春富为了让谭丽珍脱险,可说是用尽了一切办法。用蟑螂饭让她与负责监视的凤娟闹翻,令其有了去外头自己张罗吃饭的意念,再蒙面乔装,在闹市街警告她赶紧逃走。这些事我原本也并不晓得,却是与谭丽珍做‘牢友’的那段辰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告诉我的,我当下便猜测那可能是良知未泯的老章做的。只可惜这些行为都被黄雀在后的斯蒂芬发现了,潘小月因这才急着收买扎肉,用来取代老章替她办事。再说反正已经用真的婴儿肉做菜,烹饪技巧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神父大人一定奇怪我怎么猜到你是凶手的。原先我只有些怀疑,因这些孩子死的方式太特别了,除了费理伯之外,每一个的死状都是按十二门徒传说中的样子来的,你实是想用这法子让他们离天主更近一步吧?为了让他们都安于如此悲惨的命运,你还用绳子把他们掏空的眼眶捆扎。一般人兴许不晓得这其中用意,但我亦是水乡长大,家在离古江镇不远的青云镇,知道为了安抚无辜冤死者,会给他们面部系上绳子,生怕他们的怨灵自口鼻眼内飞出来作乱人间。所以我见到这样的东西便想到也许凶手与我老家离得近,遂想到在英伦的地下室内被囚禁时与我聊过家常,透露过她原居古江镇的潘小月,于是怀疑过凶案系她所为。可是,教堂的吊桥每晚都被收起,她又是哪里来的本事入内杀人呢?再说也无半点动机。只那时,我还不曾怀疑你,因不晓得你与她有那层关系。
  “直到今天,她将我们一并视作将死之人,于是当面与你说了那番话,我才晓得你们的关系。之后,我还发现你捆潘小月与斯蒂芬的那个绳结,亦与捆西满的结花一模一样,这才想到,一切都是你主使的。她后来恨你,必是因老章死了,你只得亲自私见她,将费理伯的眼珠交予她,以此威胁她停手,结果加深了她的仇恨,带着大批人马过来叫阵。当然,你清楚潘小月的软肋,所以给这些孩子吃了‘冰糖’,让他们爬上墙顶挡着。她生怕误伤自己的亲儿,当然不敢下令开枪或者强攻,这才是圣玛丽教堂能坚持那么久的原因!”
  庄士顿平板而端庄的侧脸在血色隔纱后显得愈发干净,他终于开了口,如一片灰白的岩石无声裂出的缝隙:“如此说来,真正的罪人唯独我一人。”
  “可你从前并不是那么想的,你总将自己辜负潘小月的事情看得太大,所以其他人的命便不是命。倘若开设婴儿宴的不是她,换作别的人,你断不可能牺牲那么多人命,只为劝其悬崖勒马吧?!神父大人,你曾是如此宅心仁厚,乔苏根本没有生过孩子,我检查过她的尸体,发现她根本没有生育痕迹。兴许是因为体质问题,怀上后又流产了。你为了安抚她,骗说她的孩子收养在你这里,乔苏由此才成为信徒。阿耳斐的所谓本名‘田玉生’,是你编出来的,只为了给乔苏希望,让她觉得还有依靠。你断想不到,正是你亲手打造的‘田玉生’,硬生生将乔苏送上了黄泉路。”杜春晓眼角晶莹,却似是忘了泪要如何落下,只能将其凝在原地,“神父大人,你一手救人,一手杀人,内心必定煎熬得很。但是,这份煎熬若要找宣泄口,必定是找潘小月的亲儿,而那个亲儿,就是若望吧?还有,在杀死西满、砍断他的头之后,你把他的身体先行安葬了,这亦是慈悲为怀的表现吧?”
  “因下不去手惩治真正的罪人,你只得找她的亲骨肉下手。我见识过你惩戒孩子的手段,为的是让他们知错能改。可若望从未犯过错,却是满身鞭痕,你为什么打他?为什么将他关进笼子里?他的精神状态又缘何会如此不正常?那都是被你逼出来的吧!这孩子目前体内可是住着两个魂灵的:一个魂叫天宝,总在呼救,希望亲娘能救他脱离苦海;另一个魂才是若望,才智过人,系你最得力的左右手。你对若望的感情亦是左右为难。因他是潘小月的儿子,所以既疼他,给他一间花房,传授他制作干花、提炼药物的技法;可你又恨他,时不时要虐待他,以泄心头之苦。你不曾拿‘仙粉’出来牟取暴利,却只是控制自己的教士,实在是让人既敬佩又不耻……”杜春晓遂别转头去,看着多默那条被草草包扎,用纱布吊在胸口的断臂。
  “神父大人,我的忏悔到此结束了。”
  【6】
  庄士顿正欲启口,脚下的地板却猛地抬起,将他掀翻在地。杜春晓亦惊惶失措地爬出忏悔室,却见外头浓烟滚滚,自己两只手掌则巴巴儿压在碎玻璃上,忙抬起掌心,已渗出斑斑血迹。
  “他们开炮了!”斯蒂芬灰头土脸的在地上挣扎,墙壁的粉灰纷纷坠落,将他们装点得如雪人一般。
  “快!快解开我的绳子!”
  潘小月的叫声开始变得恐惧,几位仍被绑紧的教徒都在尖叫,除了若望。他只是转过头来,对住潘小月道:“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了?”
  只可惜叫喊已乱作一团,他的亲娘并未听见,只顾在打滚,将自己整得宛若地狱钻出的恶煞。所幸庄士顿反应灵活,迅速将教徒手上的绳索解开,却不想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刺穿耳膜,众人又开始惊惶失措。
  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又开始近了,杜春晓悄悄移到窗口窥视,只见外头果然已架了梯子,不仅轰断了吊桥,炸开了大门,还在壕沟外沿架起了铁丝网。她明白,那是全数剿杀的讯号。
  “快出去!都出去!”她只得转过来,架起了夏冰,对扎肉道,“你两只脚没坏,还能逃命吧?”
  “放心!”扎肉果然跳起,将血手交替放在胸前,还跑到了杜春晓前头,笑道,“可惜啊,爷现在不方便帮你搀着夏哥,且让你们亲热一阵子吧!”
  语毕,他便大步跑出礼拜堂。
  此时,庄士顿已让少年们往钟楼躲去,自己则回来解开了潘小月的绳索。她双手刚一松脱便给了他一耳光,两人怔怔对视了一阵,似有了心灵感应,竟牵起手双双往外冲去。
  “救命!救命啊!救命啊!谁来帮我解开!救命!”手脚仍被缚到动弹不得的斯蒂芬已是力竭声嘶,大抵以前从未遇过死神离他如此之近。庄士顿愣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为斯蒂芬解开了绳索。
  “神给我们的机会应该是均等的。”庄士顿对斯蒂芬说道。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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