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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节

  脑袋难免还有些昏胀的老人晃了晃头,干脆不去想了,笑道:“妮子,爷爷我算是看出来了。”
  她有些好奇。
  老人认真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与太白剑宗年轻谪仙人并称为江湖双骄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气,紧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时候,老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抛出一句,“他啊,就是北凉王徐凤年。”
  她悚然大惊。
  老人低头小酌一口后,嘿嘿笑着。
  傻闺女,这你也信?
  第353章 死时有酒有笑意
  天家使者死在藩王辖境,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对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刺客的毅然决然出乎想象,刺杀地点最终放在与凉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镇,这种选择也太过冒失,可恰恰是这种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为刺客带来了一线希望。
  率先发难的刺客如御林军钱统领所料,正是掌印太监刘公公面对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两座屏风。
  当一道身影瞬间凭借利器破开第一座屏风,早有准备的钱统领就已经起身,拔出腰间那柄象征身份的御赐金刀,当刺客气势如虹以直线路径劈开第二座屏风,钱统领没有一味退避采取消极守势,而是不进反退,一刀迅猛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简,其势却雄壮,一刀出去,无愧于京城斩马刀的绰号。
  钱统领的刀法摒弃一切架子把式,毫不拖泥带水,并不以招数精细入微见长,已经蕴含几分返璞归真的止境意味。天下刀剑相似,也有术意之争,比如剑道上被誉为气韵并肩吕祖的李淳罡与杀人术登峰造极的邓太阿,又如武帝城同为王仙芝徒弟的两名剑道宗师于新郎与楼荒,分别为天下剑士指明了两条剑道登顶之路,至于世间刀法大家巨匠,当年亦有号称通晓天下刀法的毛舒朗与仅凭两式便后来者居上的顾剑棠,这位远离江湖沙场久居宫禁的钱统领,显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寻顾剑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离上——杀人。
  这种略有武德浅薄嫌疑的毫不含糊,沙场上最为常见,在心有灵犀点到即止的江湖上当然极为少见,如今离阳江湖四方圣人里的“雪庐枪圣”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让步,出枪不留情,得势不活人”名动天下,名枪“大雪锥”之下,少有生还者,也因此被称为三不疯子,虽然战力在四方圣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却最终只能垫底,连累整座雪庐连准一流宗门都算不上,笳鼓台乐圣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大,武德太少”,虽然同为四圣,却耻与为伍。
  果不其然,钱统领一刀毙敌,如果说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将屏风劈成两半,那么钱统领就是直落一刀将此人连人带兵器一起从中劈开。
  钱统领对于肩头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无动于衷,迅速呼出一口浊气,换上新气。若是平时,钱统领想要与这名实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注定稳占上风,也绝不至于在电光火石间一刀成功杀人,只不过钱统领的出手不留余地,不惜以受伤换人命,与那名刺客有意蓄力两三分以求后手,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来一去,造就了钱统领仅是身负轻伤无损战力的大好局面。江湖高手之争,争胜负和争生死,其实天壤之别。看来这个道理,对江湖沙场都不陌生的钱统领懂,不曾在战场上厮杀磨砺的刺客则不懂。
  钱统领身后,掌印太监刘公公岿然不动,继续举杯饮酒。
  掌司太监宋公公双手按在椅沿上,两颊雪白肥肉颤颤巍巍,嘴唇铁青,好像在念念有词。
  体型魁梧如同关外大汉的马公公在钱统领出刀迎敌之时,就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脚步沉稳来到刘公公身边。
  这位深藏不露的佥书太监在看到钱统领一刀分尸之后,并未流露出丝毫惊喜神色,相反很快出声提醒道:“小心!”
  在察觉到酒楼三楼的异样后,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钱统领自然不会掉以轻心,事实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后手,甚至连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换气,也是引蛇出洞的假象,所以当那名给他印象极深的阴沉女子,几乎在男子尸体劈开的同时一掠而至,她可以说是从两半尸体中笔直而来,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血腥。
  钱统领以比她想象中最少快了七八分的出刀“开门迎客”,依旧是斩马开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没有以剑横胸阻挡刀势,依旧是剑尖直刺钱统领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峰的那只纤细手臂,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杀人是如此镇定,连被杀也是如此。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顶尖刺客。
  钱统领哪怕在千钧一发之际让身体微斜些许,躲过了致命一剑,但那绿莹莹的剑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条血槽。
  至于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经毙命于钱统领的第二刀之下,刀劲虽未像先前那般将她的身躯砍瓜切菜,却也将她的尸体撞得倒飞出去,撞得那张酒桌崩碎炸裂,满地狼藉。
  她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从眉心到腹部缓缓出现一条触目惊心的猩红血线。
  她的头颅附近,刚好位于一只酒坛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寂静无声。
  死时有酒。
  这场刺杀从头到尾,从生到死,她与同伴皆是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远比杀气冲天的搏杀更让人感到震慑。
  据说如今那个逐渐浮出水面的割鹿楼,被武林视为天下第十一宗门,专门培养杀人如视草芥的刺客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所杀之人是什么身份,不管是公门修行的达官显贵,还是已经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顶尖高手,只要给得起价,割鹿楼都会接下生意,哪怕出动的刺客身死,损失惨重,割鹿楼只会继续派遣第二拨第三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杀人之后一律割下头颅,以此向雇主彰显割鹿楼的信誉。江湖盛传早年徐凤年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在襄樊城外替他杀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后来杀死天象境界宗师柳蒿师的死士,都出身于割鹿楼传说中最神秘的第九楼。只不过真相如何,随着徐凤年登顶江湖后就变成一件千古悬案了,云遮雾绕的割鹿楼不会给出答案,也没有人敢去年轻藩王面前询问。
  斩杀两名极有可能出自割鹿楼的刺客,钱统领脸色惨白,轻轻颤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几大窍穴叩指轻弹,让原本按照正常脉络流淌的体内气血,立即另辟蹊径,必须将伤口附近的那条血槽变作一块孤立无援的死地,因为那名女子死士的剑尖淬有剧毒,一旦深入渗透骨髓,陆地神仙也难救。只是如此一来,暂时性命无忧,钱统领也失去了继续再战的实力,唯恐刺客还有蛰伏暗处的策应之人,所以赶紧转头沉声道:“三位公公,我们必须撤离此地。”
  其实从第一名刺客劈开屏风,到钱统领开口说话,不过是短短几个眨眼功夫而已。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从刘公公右手边的屏风外传来,一阵沧桑嗓音从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和钱统领头顶响起,言语之间有着道不尽的酣畅快意:“太安城的阉狗!到了我们北凉地盘耀武扬威,还想走?!”
  臃肿身躯挤在那张黄花梨木椅的宋公公连人带椅都向后推移,足可见这位印绶监大宦官的惊惧失措。
  那位脱去大红蟒服便极有豪杰气概的马公公,不知何时已经绕到刘公公右侧,仰头看着飞扑而下一人一剑,这名魁梧太监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轻声冷笑道:“等着就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坐姿稳如泰山的刘公公瞥见那名满头霜雪的持剑老者后,眼神复杂,轻轻叹息一声,将手中那杯绿蚁酒一饮而尽。
  右座屏风后头那张酒桌剩余的众人,也都先后跟随辈分最高的白发剑客一起拔地而起,向三位京城公公这边飞来,一时间屏风之上好似蜂蝶纷飞舞,煞是好看。
  这伙人除了原本摘下刀剑就近搁置在桌面上的几个,其余并未起身去悬挂刀剑的木架那边取回兵器,这也是钱统领为何没有能够第一时间告知三位太监的原因,在钱统领眼中,这九人先前还在热闹聊着大雪坪轩辕紫衣一夜观雪悟长生、四小宗师之中太白剑宗谪仙人最有望在将来独占鳌头,就是平平常常行走江湖的武林草莽,哪里能够为帮派积累声望就削尖了脑袋往哪里凑堆,与江湖名宿攀附关系,与武林同道切磋武艺,与意气相近者投帖结拜,这样的江湖人物,曾经靠着一把铁刀打天下的钱统领在十多年前就见得太多了,这种货色,比起那两位真正的死士,不可以道里计,但钱统领心底没来由感到一股浓重的不安,下意识握紧手中御刀,转头望向那些照理说属于登堂入室的江湖高手、却绝不能算是入流的刺客。
  以狮子搏兔之势扑杀而下的年迈剑客突然眼前一花。
  然后这位一向对自己剑术极为自信的老人,就只觉得胸口如同大锤撞钟,来时快去时更快,还未落地,就已经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老者倒飞出去的尸体,与他身后一名白衣飘飘的年轻女子撞在一起,掀翻屏风后,一起跌落在酒桌上,然后带着一桌子酒菜碗碟滑落在地,女子生死不明。
  钱统领突然厉声道:“小心屏风下方!”
  原来,酒桌九人,高高越过屏风的刺客,只有八人。
  缺少的那一人,注定才是压箱底的杀手锏。
  先是用两条人命的代价抛出诱饵作为障眼法,然后示敌以弱,最后奇正相合。
  这种机关算尽的刺杀,缜密且阴毒,一环接一环,让人防不胜防。
  钱统领意识到不对劲后的看破杀机,已经可谓极快,那位一出手就尽显凌厉无匹的马公公的反应也不慢,但是那名好似“优哉游哉”从屏风走出的第九人,实在是堪称神出鬼没,他的出手石破天惊,
  仅仅脚尖一点,身体前掠便快若滚雷,双手向前,袖中藏短剑两柄,因为身形前突过于迅猛,长不过五寸的短剑剑气,竟是在空中宛如留下两条纤细却璀璨的白虹。
  所幸听到了钱统领的提醒,马公公后撤一步,那两柄袖剑才没有当场刺透胸膛,但即便如此,胸口仍是被刺出两个鲜血窟窿。
  怒极反笑的马公公瞪大眼睛,虽负重伤,一身雄浑气势不坠分毫,五指如钩,抓住那名刺客的脑袋,随手一挥,将那颗头颅上钉入五枚钉子一般的尸体摔向墙壁。
  袖剑刺客死时瘫坐在地,背靠墙壁。
  嘴角有笑意。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最后的战果辉煌。
  第354章 喝绿蚁酒是要收银子的
  马公公有些无奈,与钱统领一样不得不弹指叩窍穴,袖剑有毒,当下看来并不致命,但以这些魔怔了一般拼命的疯狂架势,估计也足以致命了,只是早晚之差罢了。
  事后北安镇青马驿和京畿铁骑即便把这座酒楼踏平,于局势又有何裨益?
  酒楼三楼这一局棋,牵动的有可能会是整个天下的风云大势。
  掌印太监刘公公的正面和右手边屏风都已经不在,那么剩下的那一座屏风,就显得格外突兀。
  宋公公扶着椅沿鬼鬼祟祟起身,倒是显得很合情合理,遇上这种他衣蟒腰玉也不管用的情况,脚底抹油跑路才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时,刘公公眉头一皱,今夜第一次彻底放下酒杯,转头望去。
  一个阴森森嗓音在三位大宦官耳畔不轻不重响起,“敢在北凉道上肆意聚众杀人?是当我们鱼龙帮不存在吗?”
  那个嗓音的主人很快露出真容,屏风从中而断,原来是被他的一记手刀当中截断。
  刘妮蓉对于这名心腹供奉擅自插手那场莫名其妙的风波,她没有阻拦。
  她虽然不知道这桩刺杀的首尾,但是先前“京城阉狗”这个说法,已经让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不同寻常,这些年作为鱼龙帮明面上的魁首,与北凉各地官府少不了打交道,知道这次太安城兴师动众进入凉州宣旨,不管清凉山那座王府到底持有何种态度,送旨大军中那几位身份特殊的蟒服太监绝对不能公然暴毙,否则不说离阳赵室那个已经对三十万北凉铁骑做出退让的年轻皇帝,必然龙颜震怒,天下风评也一定会一边倒地质疑北凉徐家居心。
  刘妮蓉作为鱼龙帮明面上的魁首,这些年来少不了跟各地官府打交道,虽然不厌其烦,可眼界眼光都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女子了,作为北凉江湖群龙之首的鱼龙帮,实力再雄厚,也是在北凉道这座湖里扑腾的蛟龙,即便不对清凉山王府俯首听命忠心耿耿,在这种敏感时候,面对几步之外杀气腾腾的局面,断然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所以刘妮蓉不会阻止那名供奉的出手,甚至还清楚这种复杂晦涩的形势,必须要快刀斩乱麻!
  与刘妮蓉共坐一桌的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身为实力雄甲一方的武道宗师,看出那几位太安城阉人已经到了技穷于此的惨淡地步,就算剩余五名刺客在他眼中属于不值一提的乌合之众,可说不定认识能够在乱局里侥幸得逞,在得到宫主林红猿的点头首肯后,嵇六安微微一笑,伸手一挥,只见桌上五只白瓷酒杯飞旋而至身前,滴溜溜旋转不停,充满灵气的酒杯之间,轻轻撞击的声响异常清脆悦耳,就像五只叽叽喳喳的小白雀。
  酒杯一闪而逝。
  下一刻,那五名刺客还未能接近马公公和钱统领的身前,就全部脑袋向后一个晃荡,倒地不起。
  五只可怜虫的额头处,无一例外都是通红一片。
  没了屏风遮掩视野,马公公和钱统领得以看到那五只酒杯,返回酒桌后微微颤抖摇晃,好似邀功一般。
  马公公眯起眼,不动声色。
  钱统领倒提御赐金刀,转身向嵇六安抱拳致谢。
  原本应该就此落幕的这场血腥风波,因为某人的一个隐蔽动作,变得尤为动人心弦。
  刘妮蓉脸色骇然。
  就连一直表现得隔岸观火很快乐的林红猿也微微错愕,俊俏脸庞上带有几分玩火上身的懊恼羞愤,以及那双秋水长眸深处隐藏的忐忑不安。
  如同年迈儒士的南疆第一高手程白霜更是皱紧眉头,眉宇间浮现清晰怒意。
  这位老者方才正在思量一件涉及国运移转的大事,所以才会有这一瞬失神。
  原来谁都没有想到鱼龙帮那位前去“救驾”的供奉,竟然对着那个刚刚战战兢兢起身的胖子宦官,当头拍下!
  这一掌下去,以他轻描淡写一记手刀,割开屏风如同切豆腐一般的不俗功力,还不得轻而易举地拍烂整颗头颅?
  一直看似低头沉闷喝酒的毛舒朗其实已经按住刀柄,只是突然松开了手指。
  毛舒朗中途放弃拦截,程白霜是措手不及。
  南疆两大宗师都没有出手,那么照理说,这一掌下去是铁定要鲜血四溅了。
  只不过失心疯的鱼龙帮供奉的的确确是把手掌拍了下去,只是却没能够马到成功而已。
  因为他的胳膊断了。
  所以落在掌司太监宋公公脑袋上的断手,倒像是一位家族前辈面对晚辈稚童的亲热拍头。
  远处一座屏风后方,一位目盲女琴师身前桌上,露出那架古朴的焦尾古琴,她尾指弯曲。
  纯粹对于指玄境界感悟之深,她稳居天下前三甲。
  不服气?
  可这是某位武评大宗师的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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