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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6节

  陈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翘起,破天荒会心一笑。
  能够做到心有灵犀且肝胆相照的,也许不只有朋友,敌人也可以。
  虽然陈芝豹这次见到徐凤年,有责问有讥讽,但是归根结底,陈芝豹之所以暂时没有杀心,就在于那个年轻人,有着一条陈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线。
  徐凤年的心声,那些从未诉诸于口的言语,陈芝豹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尝不想北凉三十万铁骑,北凉参差数百万户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尝不想北凉文臣武将人人美谥?”
  “我不想北凉铁骑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凉跟中原一样不见硝烟,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尝不希望清凉山碑林不刻上一个名字?”
  陈芝豹收回思绪,替徐凤年感到有些可怜。
  “不愧是他的儿子,不愧是李义山相中的弟子,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痛快过。”
  陈芝豹没来由叹了口气。
  他这趟来北凉,本是想救下齐当国。
  也更想去清凉山某个地方,祭奠那个自己一直视为亲生母亲的敬重女子。
  陈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报”。
  ……
  当白狐儿脸返回那栋小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孤孤单单的年轻藩王坐在台阶上,搁着双刀,袍子兜着一捧半青半红的枣子,他吹着悠扬口哨。
  看到自己后,笑着点头。
  第327章 秋风扶起春风
  怀阳关临时召开了一场紧急军事会议,除了率领轻骑游曳在葫芦口外的北凉骑军统帅袁左宗,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顾大祖,周康,这五位边军中官职最高的步骑大将,连同都护褚禄山在内,再加上凉州关外左右两支骑军的副将,凉州将军石符和幽州将军皇甫枰,还有茯苓柳芽重冢以及清源四座军镇的主将,以及黄来福这样的实权校尉二十余人,三十多位北凉武将联袂出席议事。如果按照北莽女帝以人头数算军功的价格,谁能够在此时攻破这座关隘,当真是滔天战功了。
  原本很少直接对边事指手画脚的徐凤年这次召集众人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大胆战术,远比先前既定方略要更为激进,不仅仅是“幽州步军向西倾斜,陵州骑军向北倾斜”那么简单,而是要将流州当成真正决定第二场凉莽大战胜负的关键战场,其地位甚至隐约还要超过那座尚未建成的拒北城和整个凉州关外,何仲忽陈云垂两位副帅都持反对意见,辈分资历要稍浅的锦鹧鸪周康,明确赞成年轻藩王的意见,燕文鸾和顾大祖则没有表态,因为如此一来,实在是太冒险了,他们的北凉王,竟然是摆明了要跟北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对攻大战!
  你用重兵打我凉州关外,那我就打烂你的北莽南朝!
  顾大祖作为昔年南唐砥柱的现任北凉步军副帅,在春秋战事尾声中,曾提出“要守疆土,必须战于国门之外”,照理说徐凤年这个方针应该很对老将的胃口才对,但是顾大祖在权衡利弊之后,忍不住又一次低头望向桌案上的那幅凉莽对峙形势图,忧心忡忡道:“王爷,此举未必妥当啊,且不说流州那边我方骑军能否一路推进到南朝腹地,拒北城以北,即便柳芽茯苓重冢一线有幽州步军帮助驻守城池,可在兵力对比上,我们显然仍是处于绝对劣势,这种劣势,不是几座城墙就能弥补的,一旦让郁鸾刀、和宁峨眉领兵共同西进,兵力悬殊就会更加夸张,怀阳关这些关隘城池不是不能丢,怕就怕到时候丢得太快,导致何、周两位将军的骑军丧失依靠,牵一发而动全身,仓促之下,孤悬关外的拒北城,如何挡得住北莽主力大军?没了拒北城,哪怕大半个北莽南朝都给流州骑军捣碎了,于大局无补啊。”
  燕文鸾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地图,“咱们不妨反着来看待这件事,先假设葫芦口无战事,我幽州步军主力干脆全部调入凉州关外,是全部,而不是原先的三万人,那么茯苓柳芽等军镇阻滞敌军的效果就会更大,比如让我留在这怀阳关,顾大祖你领兵去重冢军镇协防,陈云垂选择衔接凉州流州的清源军镇,如此一来,拒北城以北的整体防线,不敢说如何铜墙铁壁,好歹也能给流州骑军赢得两到三个月的时间……”
  燕文鸾麾下两位步军副帅还没说话,倒是左骑军主将何仲忽火急火燎道:“不行,绝对不行!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说不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拒北城以北地带,怀阳关尚且注定守不住,更何谈柳芽茯苓数镇,你们三人,难不成想白白送给北莽蛮子三次功封藩王的机会?!”
  说到这里,何仲忽犹豫了一下,望向并肩而立的徐凤年和褚禄山,“王爷,不是我何仲忽小觑了那些流州的年轻武将,事实上号称西楚双壁的寇江淮谢西陲也好,还是曹嵬和郁鸾刀也罢,我都很欣赏,假以时日,我说不定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只是接下来这场大战不容有失,北莽董卓黄宋濮那帮蛮子可以犯一些错,可惜我们北凉错不得丝毫!那些年轻人毕竟……太年轻了啊!何况流州本就还有个老成持重的黄宋濮坐镇,如今烂陀山倒戈,流州骑军本就不多,而且除了龙象军算是老营出身,其余骑军可都成军没多久,相互之间,也无只有经历一场场战役后才可培养出来的默契,若是某个环节出现纰漏,一着不慎,岂非满盘皆输?”
  周康皱了皱眉头,有些底气不足地建言道:“如果何老将军是担心流州没有一个主心骨,不然干脆让袁统领亲自去主持大局?”
  褚禄山摇头道:“凉州关外骑军的战事,袁左宗必不可少,我们需要一名骑将,他必须能够运用骑军达到‘远水也解得了近渴’的境界,这种事情,北凉只有袁左宗做得到,我褚禄山也不行。所以流州那些年轻骑将多半是要各自为战,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当世兵家公认决定了西垒壁大决战的那场公主坟一役,袁左宗是当之无愧最大功臣,因此甚至可以说没有袁左宗的领军长途奔袭,如今中原姓赵姓姜还两说。
  褚禄山曾经做出过千骑开蜀的壮举,与卢升象的雪夜下庐州,并称为春秋战事之中的两大经典骑战,但是比起袁左宗临时起意的擅自奇袭公主坟,无疑要逊色一些,要知道就连陈芝豹事后都承认,自己比袁左宗更晚意识到公主坟战场的意义所在。所以徐凤年世袭罔替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袁左宗担任骑军统帅,而褚禄山仅是出任名义上的北凉武将第一人,事实证明这种一虚一实的搭配,当时仍未能够真正服众的新凉王没有选错人,也正是此举,使得北凉边军没有出现大的震荡。
  刚刚从两淮道经略使府邸秘密返回北凉的徐北枳站在角落,一言不发,长途跋涉让他有些疲惫不堪,干脆就站在那里闭目养神。
  身材矮小瘦弱气势却稳压堂内诸将的燕文鸾弯曲双指,在桌上磕了磕,转头问道:“褚都护,曹嵬当时从边军抽调出去的一万骑,郁鸾刀的一万幽骑,寇江淮夹杂有相当数量流州青壮的骑军,再加上一个临时接手临谣凤翔两镇总计不过六千骑军的谢西陲,还有宁峨眉那支大伤元气后得到紧急补充的铁浮屠,五名年纪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个燕文鸾的年轻骑将,当真要赌他们力挽狂澜?我们凉州幽州这帮老人,是不是太苛求他们了?”
  这场争论的根源,其实就在于那几位年轻人能否担起大任,能否对得起凉州边军的慷慨赴死。如果无法让北莽南朝伤筋动骨,无法迫使北莽中路大军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哪怕流州骑军杀敌再多,哪怕把西京庙堂的文武百官杀了个干净,就像顾大祖所说,事实上对大局并无裨益,拒北城一丢,兵力空虚的凉州必然失陷,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褚禄山搓了搓手,嘿嘿一笑,眼角余光打量着年轻藩王。
  徐凤年正要出声,就在此时,徐北枳终于开口说话,“当年大将军带着徐家军南征北战,马踏六国,我记得那会儿蜀王陈芝豹、褚都护、袁统领这拨人都极为年轻吧,徐璞吴起等人,岁数其实也不算大,连燕将军当时都算是青壮将领,所以那会儿离阳兵部才会有‘娃娃校尉,及冠将军’的酸溜溜讽刺。无论是寇江淮谢西陲,还是曹嵬郁鸾刀宁峨眉,也非是那种纸上谈兵的‘大家’,除了曹嵬尚未立下大的军功,其余人人都战功赫赫,例如原本名声不显的寇谢两人,曹长卿尚且敢任用他们分别担任西楚东西两条战线的主将,为何我们北凉就不放心了?”
  徐北枳笑眯眯问道:“难道说是咱们流州骑军战力太不值一提?还比不上七拼八凑出来的西楚骑军?”
  不等谁给出答案,徐北枳就跨出几步,走到桌前,继续说道:“北莽太平令出此下策,步步为营,无非是想要在凉州关外战场一点一点蚕食北凉铁骑,其实也一样是逼着我们北凉陪北莽一起依循‘下策’行事,说句难听的,北凉铁骑只要选择在拒北城以北跟北莽蛮子耗到底,那么就算我们不兵行险着,不靠流州战事来冒险破局,屋内各位,也难逃战死的下场,只不过是早晚的事,要我说啊,咱们别总想着怎么输得不那么难看,不能只想着拼光了边军,只为多杀掉十万几十万北莽骑军,而是要想着怎么赢,赢得让北莽和离阳都心服口服。”
  徐北枳伸手指向桌面,突然收敛了笑意,沉声道:“现在机会来了!就摆在我们眼前!”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家伙,微微一笑。
  燕文鸾何仲忽这拨春秋老将,可不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听过徐北枳的言论后,并未出现太多心神激荡,反而愈发小心谨慎。
  锦鹧鸪周康是公认北凉边军里头性格暴烈的武将,素来推崇最好的防御便是进攻,大概也清楚今日议事结果也许会决定北凉的存亡,没有顺势火上浇油,反而字斟句酌道:“那些年轻人的带兵才华毋庸置疑,现在我想确认一件事,那就是群龙无首的流州几支骑军,真能牵着黄宋濮的鼻子走?”
  作为唯一一位北凉文臣,徐北枳突然做出一个让满屋功勋武将哭笑不得的举动,指了指不远处的北凉王,“这个得问他,今天的争执都是这位折腾出来的。”
  脸上有几分苍白病容的徐凤年哑然失笑,缓缓道:“寇江淮谢西陲两人用兵习惯,相信各位都看过拂水房谍报和朝廷刺史级邸报,已经大致了解过,各有奇正,广陵道战事的转折点,西楚国势的由盛转衰,其实就在寇江淮当初一气之下离开战场,至于此事其中缘由,不在今日讨论范畴,也涉及寇江淮的隐私,但是我们回头来看那场让朝廷大军焦头烂额的战事,不难发现这对西楚双壁一左一右,拱卫西楚,对手有阎震春、杨慎杏、卢升象、吴重轩、陈芝豹等人,无一不是当世兵法大家,虽然后期战事开始倾斜离阳,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沙场以外的因素,使得卢升象陈芝豹两人并未倾力出兵,但西楚大体上依旧能够保持均势,殊为不易,所以说寇谢两人在流州再度联手,我很期待。”
  徐凤年笑道:“如果流州的对手是擅长奇兵的董卓,而不是用兵持重的黄宋濮,我会跟很多人一样不放心,事实上,流州方面,我真正当做心腹大患的人物,是那位导致烂陀山倒向北莽的夏捺钵种檀。”
  褚禄山阴测测道:“所以王爷这次专门给种檀那小子安排了一顿大餐,留在凉州关外的吴家九十骑,将会在徐偃兵的带领下奔赴西域,配合曹嵬一起截杀种檀。”
  徐凤年低头望向北莽南朝疆域地图,轻声道:“北莽军力极为强大,否则也不会让我们北凉如此头疼,但是北莽庙堂那边,种种弊端,积重难返,远比我们北凉想象中要更为暗流涌动,之所以这次孤注一掷要以流州作为破局所在,真正意义,不在凉莽边境战场,而在北莽内部,我要让北莽耶律慕容两姓、南朝北庭两座官场的对峙,从幕后走向台前,让那个扬言要将我们头颅按斤两卖的老妇人,再也无法用铁腕弹压局势。”
  燕文鸾深思后点头道:“这个思路……很有意思。”
  然后燕文鸾神情复杂,看着陈云垂、何仲忽这些与自己一同戎马生涯的老家伙们,“我们老了,虽然还骑得马挽得弓杀得人,可是比起郁鸾刀那帮年轻人,毕竟还是老了。”
  屋外秋风渐起。
  迟暮之年的老将燕文鸾不知为何望向屋外,怔怔出神,喃喃道:“老了就老了,那就最后再扶年轻人一把。”
  徐凤年望向众人,微笑道:“我相信流州那些年轻人能够带来惊喜,我也相信屋内诸位能够守住拒北城。”
  徐凤年略作停顿,伸出手,重重按在桌上那幅凉莽形势图上,“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北凉铁骑甲天下!”
  第328章 将军迟暮
  议事结束后,徐凤年带着徐北枳专程去一座小院拜访老将何仲忽,到了以后才发现燕文鸾也在,四人围坐石桌,徐凤年看着难掩满脸疲惫的左骑军统帅,有些忧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两年里突然糟糕起来,给人一种日薄西山的暮气感观,以至于在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老将曾经私下向清凉山和都护府递交辞呈,同时向徐凤年和褚禄山举荐了郁鸾刀担任左骑军第二副帅一职,之所以没有让那位名声鹊起的年轻幽骑主将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骑军大局,也是这位功高权重老人的老辣所在,毕竟桀骜难驯的凉州边军素来轻视幽州军伍,出身中原豪阀的郁鸾刀又与凉州边军并无渊源,若是骤登高位,得以单独执掌一军,未必能够服众,一旦在第二场凉莽战事里出现纰漏,毁掉一名北凉兵法大材不说,还会贻误边关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难辞其咎,那就真是晚节不保了。
  只不过何仲忽能够摒弃山头之见,建议郁鸾刀成为左骑军名义上的三把手实际上的当家人,足可看出这位春秋老将的肚量和远见,而且在先前徐凤年拿左右骑军开刀,有拆东墙补西墙嫌疑地补充其它骑军实力,例如抽调兵马给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响应,决无异议,在这一点上,绰号锦鹧鸪的右骑军主将周康,显然就要逊色许多,明里暗里都有颇多怨言,虽然徐凤年私下也笑骂过周康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毕竟当年周康就是为他送行的数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谊,某种意义上,周康跟那会儿尚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有过一场患难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够爽利,徐凤年其实也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周康的反应也属于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对怀阳关都护府唯马首是瞻的姿态,在左骑军内部就有些碎言碎语,许多青壮派武将都不太理解,觉得老将军太好说话,削减了左骑军的势力不说,还白白堕了左骑军的威名。徐凤年之所以特意莅临此地,就缘于一场左骑军内讧风波,徐凤年就是想要先听听何仲忽的想法,不到万不得已,清凉山不会插手左骑军事务,相信燕文鸾这趟火急火燎赶来,也有几分给老友撑腰给整个北凉边骑瞧一瞧的意思在里头。
  小院四人不饮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大驾光临,满脸惊喜,作为北凉铁骑实权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了解龙眼儿平原的大致过程,知道徐凤年大快人心地亲手杀掉了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更知道陈芝豹先前来到怀阳关,所以徐凤年之前在议事堂话语尽量言简意赅,脸色苍白得厉害,更让老将感到愧疚,总觉得是凉州骑军的过错,对不住大将军徐骁的栽培,到头来竟然害得大将军的嫡长子事必躬亲,连杀人也要亲自上阵,那么还要他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做什么?作为燕文鸾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当然还有一层隐蔽身份,老人曾经也是徐家扶龙派的成员,这拨人当初以谋士赵长陵为首,陈芝豹作为接班人,既是大将军徐骁的小舅子又是徐家骑军主将之一的吴起,燕文鸾何仲忽等人都属于中坚力量,姚简叶熙真两位义子与他们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龙派讥讽为倒龙系的李义山一派,在总体实力上就要孱弱许多,若非在最后关头是王妃吴素明确表态不支持徐骁叛出离阳划江而治,恐怕也就没有徐家称王北凉的说法了,也许如今徐凤年是整个广陵江以南广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凉边军彻底没有老人的说法,因为都是谋逆败亡的死人。由于这么一层难以启齿关系,何仲忽对这位力挽狂澜的年轻藩王,一直有些晦涩难明的心思,不从左骑军内部提拔嫡系顺水推舟地担任下任主帅,而是拣选外人郁鸾刀来鸠占鹊巢,迟暮老人未必没有一份补偿和赎罪心理。
  北凉步军第一人燕文鸾脸色阴沉,直截了当道:“王爷,有件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李彦超那小子就是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带到今天的位置,对他比亲儿子还亲,无非是没给他一个左骑军主帅,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着跑去给周康当副手!这个小王八蛋带兵打仗的确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后绝对要用而不能大用,撑死给他当官当到一军副将!”
  徐凤年还真没料到极少流露情绪的燕文鸾会如此大动肝火,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造反,忘恩负义,品行不端,这些分量极重的词汇,从燕文鸾这种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嘴里说出来,那几乎就能让任意一名北凉中高层武将彻底无缘实权高位了,事实上徐凤年对名声在外的李彦超并不陌生,北凉四牙之一,与典雄畜、韦甫诚和宁峨眉三人齐名,战功卓著,在边军中,是除去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这拨春秋老人之外,仅次于刘寄奴寥寥几人的骁将,因为正值当打之年,是那种可以为徐家再打二十年胜仗苦仗的重要将领,只不过跟龙象军副将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了名的刺头人物,毁誉参半,如果是搁在离阳官场,属于三天两头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里弹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了一眼燕文鸾,转头对徐凤年苦笑道:“王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的,既然周康许诺将来会让李彦超继任右骑军主帅,就由他去吧,彦超这孩子在左骑军里征战多年,立下的军功也足以当得起这份前程。人往高处走,没有错。”
  燕文鸾有些无奈,其实不是他对李彦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顺眼,无非是想着帮何仲忽把话题挑起,由他燕文鸾来做恶人,那么抹不开面子何仲忽接下来只要点个头即可,李彦超不是不可以离开左骑军,但是绝对不能助长此风,否则锦鹧鸪那家伙手里的小锄头还不得刨得飞起?你何仲忽本就病的不轻,难道将来真要躺在病榻上还要听见右骑军分崩离析的噩耗?当真就不怕死不瞑目?燕文鸾叹息一声,与何仲忽认了大半辈子,对这个老家伙是十分佩服的,临老却并无家眷,只养了几匹跛脚老马,治军带兵,就跟一个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军中,与普通士卒无异,绝无半点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彦超这些年轻人,可谓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卒子培养成功勋将领了,听到李彦超要离开左骑军,燕文鸾怎能不怒火中烧?清官难断家务事,看得出来,哪怕到了父子反目一般分家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误了李彦超的仕途,唯恐年轻藩王对李彦超产生恶感,以至于到了锦鹧鸪的右骑军中也难以升迁。
  徐凤年思量片刻,缓缓说道:“说实话,只要李彦超还留在关外,是在左骑军效力还是转去右骑军爬升,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再者左右骑军极端排外的传统也确实不利于北凉,毕竟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就算没有李彦超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让左右骑军进行一些武将互换,当初我对北凉境内三州军伍大举整合,只设置十四实权校尉,但是第一场凉莽大战在即,我怕动静太大导致边军不稳,会影响到战局,这才没有去动关外边军。”
  燕文鸾眯起那只独眼,沉默不语。
  边军改制,燕文鸾并不反对。
  但是让这位北凉步军主帅感到不太适应的一点,是年轻藩王这么不拖泥带水地当面提出,尤其是此时左骑军内乱横生之际,在何仲忽即将因病退出边军之时,这些话,就显得有些肃杀寒意了。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老人满脸颓丧落寞,眼神恍惚。
  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贵老人,只有等到了人在病中,万念俱灰,才开始反羡贫贱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样,他虽然在北凉边军位高权重,但是膝下无子孙可继承家业,甚至在北凉关内也无一处置业别院,与怀化大将军钟洪武那种把整座陵州当做后院的春秋老将,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态病容,是英雄迟暮。
  而这种无可奈何的英雄迟暮,徐凤年很熟悉。
  ……
  徐凤年和徐北枳离开院子,徐北枳眉头紧皱。
  徐凤年笑问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不帮着何仲忽安抚左骑军?”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门,“何仲忽也就罢了,你就不怕惹恼了燕文鸾?不怕两位老人觉得你心性凉薄?把你当成一个刻薄寡恩的藩王?”
  徐凤年和徐北枳并肩走在阴暗巷弄中,伸出一只手贴在墙壁上轻轻抹过,边走边说道:“那你就当我是欺负老好人吧。”
  徐北枳打趣道:“难道不是?整个北凉边军谁不知道锦鹧鸪的暴脾气,会嚷嚷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你这个北凉王才对右骑军事事忍让。说到底,何仲忽沦落到此番地步,你算半个罪魁祸首。”
  徐凤年说了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言语,“徐骁以前很喜欢念叨过一句话,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以前我觉得这种大道理都是屁话,后来才发现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是因为真的很有道理。”
  徐北枳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么让何仲忽窝窝囊囊地离开左骑军!”
  徐凤年感慨道:“我对郁鸾刀寇江淮谢西陲这些才华横溢的外乡年轻将领,当然很看重,但对何仲忽这些跟随徐骁荣辱与共的北凉老人,那种感情……”
  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徐北枳感受得到,那种感情,大概就像就像自己家中的长辈。
  徐北枳笑问道:“既然如此?”
  徐凤年回答道:“那就去会一会李彦超。”
  徐北枳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李彦超其实意味着很大一拨北凉边军将领,野心勃勃,战功显著,一心想要向上攀爬,李陌藩曹小蛟皆是如此,这些人跟燕文鸾何仲忽相似又有不同,徐家的家业,是大将军和身边老人打下的江山,而更年轻一些的,不可能奢望人人都像刘寄奴那么淡泊名利,而且大战在即,有野心不是坏事,你要泼些凉水,不是不可以,但总不能让人觉得自己被剥光了扔到冰天雪地里。”
  徐凤年微笑道:“以前听说书戏文,经常能听到一句话,叫做‘寒了众将士的心’,道理我懂。”
  徐北枳突然盯着这个家伙,“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徐凤年嬉皮笑脸地伸手去跟徐北枳勾肩搭背,谄媚道:“还是橘子懂我啊!”
  徐北枳没好气挣脱开去,没好气道:“一边凉快去!”
  就在两人弯来拐去来到另外一栋院子的时候,刚好有名青壮岁数的武将从他们身后一路狂奔,屁颠屁颠往院子冲,也许是情况紧急,撞开了徐北枳的肩膀,大步踏上台阶后,犹然不罢休,大大咧咧转头瞪了一眼,结果冷不丁这一瞧,顿时就噤若寒蝉,当过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他不认得,可是堂堂北凉王他岂会认不出?!
  不等这位左骑军悍勇校尉请罪,徐凤年笑问道:“是不是给李彦超通风报信来了?好给他提个醒,本王刚刚去过了何老将军的院子?”
  这名校尉顿时满头冷汗,耷拉着脑袋,如丧考妣。
  徐凤年一笑置之,走上台阶跟这个校尉擦肩而过,率先跨过院子门槛。
  院内人声鼎沸,聚集了不下十位边军武将,年纪都不大,可头衔都不小,众星拱月,围着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将领,此人身材英伟,即便坐着,也有一股锋芒毕露的气态。
  正是左骑军第三副帅李彦超,是根正苗红的左骑军出身,声望极高,自然而然被视为未来左骑军掌舵人的不二人选。
  离阳设置四征四镇四平十二位常设将军,征字头官身最高,正二品,与六部尚书相当,镇字将军是从二品正三品皆有,平字将军则是清一色正三品,照理说一位藩王辖境,不该出现足够媲美镇字头将军的头衔,最多与平字将军持平,比如执掌一州兵事的主将就是正三品,但是在北凉道,很有意思,何仲忽、周康和顾大祖、陈云垂这些骑步副帅,跟燕文鸾袁左宗两位主帅一样,都是从二品武将,仅比北凉都护褚禄山低半阶,所以几乎所有青壮武将,都眼巴巴盯着这几个炙手可热的位置,等着什么时候各自军中的老头子们退下去了,按部就班轮到他们往前走一步,不说坐上燕文鸾袁左宗屁股底下的那头两把交椅,有朝一日担任左右骑军主帅,要么去那支大雪龙骑军,或是最不济离开边军担任一州将军,都是不错的路子,所以当新凉王不拘一格提拔了些“外人”之后,无疑会让人心思起伏,尤其是郁鸾刀等人的迅猛崛起,皇甫枰和寇江淮以及韩崂山三人分别占去三州将军的份额,石符紧随其后担任凉州将军,如此一来,盼头和念想就要少去很多了。
  众位武将看到这位大驾光临的年轻藩王后,震惊之后,所有人都从椅子凳子上不约而同地猛然起身,抱拳沉声道:“末将参见王爷!”
  原本手脚无措站在徐凤年和徐北枳身后的左骑军校尉,也赶紧小跑到同僚队伍中,这才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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