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小洛姑娘!”众陌刀手立刻忘了身上的疲惫,无论有没有负伤,皆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王洵。见后者没有异议,大伙轰然而笑,争先恐后跑走出了白骨鹿砦。
“小洛姑娘什么时候跟出来的,我怎么没见过她?”王洵心里也有些奇怪,扯了石怀义一把,低声追问。
“她是我们部落最好的郎中,当然要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行动了!”石怀义哈哈大笑,满脸得意,“没看到吧。那是因为你眼力太差。她一直跟在我身边,只是穿了身男人衣服而已!”
“原来是女扮男装,我眼力是够差的!”想想小洛穿着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油渍泽旧皮甲的模样,王洵无声而笑。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行事总是出人意料。谁若是日后娶了她,可是有的是时间头疼。
看看鹿砦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石怀义转过身,又冲着自家弟兄喊道,“别愣着了,赶紧下马收拾弩箭。死人身上的也拔出来,一个都别落下。那宝贝东西,咱们自己现在还打不了。”
楼兰武士们发出一阵哄笑,翻身下马,跑进鹿砦里回收弩箭。个别人发现某把联军丢下的兵器比较顺眼,也悄悄地捡了起来,别在了腰间。王洵发现了,笑了笑,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是觉得自家弟兄表现实在有点儿太贪婪,石怀义讪讪笑了笑,赶紧想法转移王洵的注意力。踢了吐马提大埃斤一脚,他用突厥语大声说道:“你家主人宽宏大量,可以答应今天放你走。但你的赎身物资,必须翻倍。你当着长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兑现。还有,谁派你来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必须如实汇报!”
“我不能出卖朋友!”处木昆吐马提脸色突然一红,直接用汉语回应。“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不能侮辱我的骄傲!”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说唐言,王洵和石怀义俱是一愣。特别是后者,脸色登时就红得像只煮熟了的大虾。没等二人说出威胁的话,处木昆吐马提退后半步,双膝跪倒,“我,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今天,愿意对着长生天立誓,以三百匹骏马,两千头羊,赎回自己。但是,我不能出卖朋友!”
“你这没良心的家伙!”石怀义挥拳欲打,“我现在就揍你一顿,看你回去怎么继续做埃斤!”
王洵上前半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别忙着动手。交给我自己处理。”随即,将头转向吐马提,“我,唐人王洵,可以接受你的赎身要求。但是,你需要再回答我几句话!站起来回答,别让你的部下看见你跪着。”
“主人尽管问。但是,我绝做出卖朋友的事情!”吐马提感激地点点头,从沙地中爬起来,大声回应。
“没人让你出卖朋友。不过,请你出兵的那个家伙,未必是真朋友!真朋友不会怂恿你送死!”王洵的嘴巴突然变得笨拙,绕来绕去地说道。“在你后面还有两波同伙。他们是哪个部落?各自有多少人?离这边还多远?”
“这.......”处木昆吐马提有些犹豫。
“我可以把你的部族武士,都放还给你。打败了后面来的那些家伙,你就可以带他们走。所有缴获,包括俘虏的赎身财物,也分给你两成!”王洵笑了笑,开出一个难以拒绝的价码。
吐马提立刻心动,躬了下身体,低声回应,“你是我的主人。我不能欺骗你。否则金狼神必然会降灾于我的部族。跟在后面的两伙强盗,一个是乌尔其部,有四百人。另外一个是塞火罗部,有七百多人,距离这儿大概四十里左右。这两个部落骑的都是骆驼,所以走得比较慢。”
“你这不叫出卖?”石怀义气得直想揍人。“还拿狼神降灾当借口。就冲你今天的作为,你们部落的牲口早就该得瘟疫死绝种!”
吐马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敢当面回骂。石怀义见状,又挥拳欲打。王洵不想折辱吐马提过甚,再度伸手将石怀义拦住,“行了,他大小也是个族长。你给他留点儿脸面。”
说罢,接过吐马提一直举着的项链,看了看上面花花绿绿的各色宝石,又将它塞回对方手里,“这个,你自己留下吧。我用不到。一会儿打仗,你跟在康老身边。我不用你为我冲杀。你自己也小心点,不要被羽箭误伤!”
“是,主人!”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楞了楞,没想到多次被某人索要,自己却始终舍不得交出的传家之宝,王洵居然看了一眼就还了回来。比起自己先前那些所谓的朋友,眼前这个主人可是太大度了。略作迟疑后,他斟酌着说道:“主人,您的恩情比夷播海还深,比大漠还厚。吐马提不能愧领您的恩惠。有人出了三百匹绸缎,要你和其他唐人的命。至于他是谁,主人请原谅我不能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王洵早就猜出主使者是哥舒翰,摆摆手,笑着回应,“你下去休息吧。待打败了追兵,我就放你和你的族人离开。”
“是,受狼神眷顾的主人!”吐马提又躬了下身,低声提醒。“您的勇武,让狮子也会颤抖。但是。请主人注意来自背后的毒蛇。吐马提听人说,石头堡的大头领萨亦黑正带着麾下兵马赶过来!”
还真让我猜中了,王洵满脸苦笑。挥手示意吐马提离开,然后笑着跟石怀义说道,“走吧,咱们去见康老。商量一下接着该怎么打?”
“你们刚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石怀义皱了下眉头,低声追问。“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所有麻烦!”
“事情变化比我想得快。”王洵摇摇头,低声解释,“我原本的谋划是击溃眼前这三部联军,驱动他们的败兵冲击其余两部,倒卷珠帘。”
他说了一个大唐军中常用的战术。据说为军神李靖所创。在敌军各部号令不统一,或者敌军实力强弱不均衡时,非常有效。此战术,关键点便是击败其中一部,驱赶溃兵去冲击其余。王洵当时在白马堡中也学得稀里糊涂,如今,期待中的溃兵全变成了他的奴隶,更令他有些手足无措。
“行!无论怎么打,我不能再让你跟刚才一样冒险!”不待他解释完毕,石怀义忽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强调。“刚才,你知道么?我特别怕你出事!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行,下次肯定不会了!”王洵笑了笑,拉着石怀义,转身向正在白骨鹿砦外徘徊的老狐狸康忠信走去。有些隐藏在阴暗中的真相,他并不想说给石怀义听。为了对方日后在其族中的处境,也为了对方眼中那种值得珍惜的单纯。
老狐狸康忠信其实早就赶过来了。一直默不作声观察两个少年的表现而已。战前设法怂恿王洵带队向数倍与陌刀手的敌军发起冲锋,他其实也不是想让前者去送死。而是想将王洵先逼入绝地,然后再施以援手。这样,日后这个迅速长大的汉家伢子,才会更感念楼兰人的恩德。在其于西域唐军中拥有一席之地后,才会给楼兰人带来更大的好处。
没想到,这个汉家伢子,居然凭着二十几名亲信和一百多名民壮,硬生生击溃了八百敌军!并且抓了至少四百多俘虏!他的确不是个寻常少年。怪不得封常清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他,而哥舒翰则费尽心机想要他的命!假以时日,恐怕整个安西四镇,都要在他的怒吼声里颤抖。
这样的豪杰,自己居然想凭借几个小伎俩套住他?望着远处说笑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少年,忽然间,老狐狸开始怀疑自己的智慧。他发现自己的确老了,总喜欢耍弄阴谋,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其实还不如看上去傻乎乎的小石头!小石头自打开始就没算计过别人,小石头却博得了所有汉家儿郎的喜欢与尊敬。
族中日后有小石头在,我还瞎担心什么?转瞬,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起来。眯缝着眼睛向两个少年迎去。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确已经老了!
第五章 紫袍 (四 上)
第五章 紫袍 (四 上)
“老了!”望着天空中苍白的斜阳,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拖长了声音说道。他今年已经七十四岁,在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天绿色的玉门关外,这绝对是个令人惊叹的高寿。因此,作为且末河流域最老的酋长之一,他的一生中也看到了许多别人没时间看清楚的东西。
他看到过突厥帝国在骨咄禄汗带领下的崛起、扩张,也目睹了其在默戳汉带领下如何一天天走向衰落;他看到过毗加可汗带领黑衣狼骑如何耀武扬威,也目睹了王忠嗣麾下的十万唐军如何摧枯拉朽;他看到过白眉可汗那无法闭上的眼睛,也目睹了骨力裴罗可汗刀头上的淋漓血迹。(注1)
一年年,脚下的图伦碛不停地换着主人。每一次王旗变幻,都留下一片尸山血海。作为一个总人口不到五万的小族,乌尔其部只能在其中随波逐流。尽量跟在即将获胜者一方,哪怕突然临阵改换门庭。尽最大努力别站错队,以避免强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遇事慢半拍,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毕生经验总结。不当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哪怕巨大的利益在前方唾手可得。也不当拖队伍后腿的那个人,哪怕前方横着一座刀山。此番哥舒部派遣使者邀请生活在蒲昌海附近的五大部族共同出兵讨伐一个唐人的辎重队,他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收下礼物,按期出兵,以免惹得哥舒部的发怒,暗中唆使附近突厥部落报复。同时,尽量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不当导致辎重队覆没的罪魁祸首,以免安西四镇节度使封矮子秋后算账。(注2)
“是啊,咱们都老了。日后的图伦碛是年青人的了!”抱着同样捡剩骨头心思的,还有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他亦不愿意因为参与劫杀一伙唐人辎重队,惹来安西军的大规模追杀。要知道,封常清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谁动了他麾下弟兄一根汗毛,他无法腾出手来管则已,一腾出手来,肯定是山崩地裂。
但与此同时,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也不愿意惹恼哥舒翰。虽然蒲昌海位于安西镇境内,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不可能带领麾下大军越境来替其部族出头。然而眼下散落于西域各地的突厥部落都唯哥舒部马首是瞻,惹恼了哥舒翰,谁也没把握会不会被某个临近的突厥部借着争夺草场的由头狠狠咬上一大口。
两害相权,颉质略埃斤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和跌思泰埃斤同样的对策。尽数带领骆驼兵出征。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愿意讨好哥舒翰,就让他们讨好去吧。乌尔其部与塞火罗部情愿慢慢跟在后边分一口残羹冷炙。反正,骆驼的主要特长是负重能力和耐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比战马快。
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合兵一处,拖拖拉拉地踩着另外三个部落留下的马蹄印迹向前赶。沿途不停地发现楼兰人的斥候,他们也懒得派人去追杀。到了这个时候,两支骆驼骑兵加不加入,对战局已经毫无影响。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尽遣族中精锐,加起来有八百多号。带领八百多号精锐武士,如果连四百多楼兰人都吃不下,处木昆吐马提等人就不要继续在蒲昌海一带混了。戈壁滩上容不下弱者,闻到同伴生病味道的其他部族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将隶属于三个失败部落的草场、牲畜和女人瓜分干净。
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大队人马附近观望了片刻之后,楼兰人派出来的斥候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摇头苦笑,脸上中充满了对敌人的同情。但是,刚笑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开始为其他三个部落担心起来。
“我说,跌思泰老哥。吐马提他们三个小家伙,不会真的打输了吧!按道理,这会儿该有信使过来炫耀了!”轻轻扯了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皮得勒,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皱着眉头探询。
“不至于吧。颉质略,你怎么越老越胆小呢!”跌思泰回过头,笑着数落,“吐马提他们麾下的武士,可是楼兰人的两倍还多。”
“我不是有点儿担心么?”面对朋友的质问,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讪讪而笑。“楼兰人的确只有四百多,可架不住还有一百多唐人。我听人说,半个月前,一伙突厥人也曾经袭击过唐人的辎重队,却被打了个全军覆没!”
“那肯定是在关键时刻被楼兰人抄了后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地给朋友打气。“那一仗我也听人说起过,突厥人跟唐人打到最激烈时,楼兰人突然从后边杀了出来。咱们西域啊,就是部族太多了。各怀各的心思,互相捅刀子们,所以越来越衰败。真要一对一,才不会输给他们唐人!”
“那倒也是!”颉质略耸耸肩,不断苦笑。西域各部团结一致,说得好听,做起来谈何容易?自从阿史那骨咄禄去世之后,西域各部就没团结过。总是被唐人以极小的代价挑拨得自相残杀,然后又被唐人各个击破、征服。
“那几个小家伙儿的脾气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把握取胜的话,他肯定会按兵不动,等着咱们跟上去再发起进攻!”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跌思泰又撇着嘴补充。谁都不是傻子,傻子当不了部落埃斤。可一个个聪明人们,却被既不部聪明也不强壮的唐人,逼得步步后退。带领着自己的部落,从祁连山退到图伦碛,然后再一路退向更远的西方。
“那倒是。即便打不赢,也不至于连逃的机会都没有!”颉质略叹了口气,笑着附和。四百人击败八百人,堪称经典。可如果四百人一战全歼掉两倍于己的对手的话,则只能称为奇迹了。
偏偏奇迹就在他眼前发生。
话音未落,三十余名全身上下套着黑色罩袍的处木昆武士,已经冲破远拦子的阻截,策马向大队逃来。一边逃,一边声嘶力竭地用突厥语喊道:“救命,救命,楼兰人追过来了!”
“拦住他们!”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立刻带住胯下的白骆驼,大声命令。“让他们绕到队伍后边去,不准靠近!”
“是!”部落卓班鹘屈答应一声,带领二十余骆驼武士杀出本队。一边阻拦溃兵,一边大声喝令,“绕行,绕行,绕到队伍后边去!否则,别怪我下手狠!”
处木昆武士不敢违抗,乖乖地拨偏马头,向骆驼队的后方绕去。见到此景,跌思泰暗松一口气,刚要命人将溃兵带到面前来,询问战斗详细过程。远处突然警报声大起,百余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处木昆武士,被三百余楼兰骑兵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冲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组成的大队。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全体,结圆阵。弓箭手准备!射住阵脚。”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大惊,顾不上征求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的意见,大声喝令。
“结阵,结阵。敢硬闯者,射!”颉质略的反应也不慢,紧跟着向自家部众发出命令。溃兵的危害极为可怕,往往没等敌人杀到近前,自家阵脚已经被溃兵给冲乱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接连而起。伴着角声,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骆驼骑兵迅速调整队形,试图结成易守难攻的圆阵,避免溃兵冲击。就在此时,后队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哀鸣。先前绕过去寻求庇护的处木昆部武士,举起弯刀,向驮运物资和淡水的骆驼砍去。
保护辎重的骆驼骑兵猝不及防,被出处木昆部武士砍了个七零八落。大队骆驼受惊,撒开四蹄,到处乱窜。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刚刚具备雏形的圆阵立刻四分五裂,很多骑兵不得不转过身去,对付冲向自己的骆驼。而狠毒的处木昆部武士则挥舞着弯刀,跟在骆驼身后乱砍乱杀。
三十人,在一千一百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破坏。疯子才会这么干。但这个时候,谁也无法讥笑他们疯狂。就在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被自家骆驼冲得手忙脚乱之际,对面的一百多处木昆武士已经“逃”到五十步之内。当先二十余人猛然一弯腰,从得胜钩上取下一把长槊,平端在手,撞向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鹘屈等人。
马槊!有过跟唐军作战经验的乌尔其鹘屈卓班尖叫。抬起弯刀,试图拨开三尺槊锋。这个努力几乎等于白费,借着战马的冲力,对面的长槊宛若一条发了怒的巨蟒,撞飞他的弯刀,撞上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撞起来,挑上半空。
如果是硬木马槊的话,此刻持槊者必须松手。否则,巨大的反冲击力会将持槊者也直接撞下马背。但是,令所有骆驼骑兵们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撞中鹘屈卓班后,那条巨蟒般的长槊居然弯成了弓形,一瞬间,几乎所有反冲力,都被变了形的槊杆吸收。随着鹘屈卓班的身体被挑离马鞍,槊杆又瞬间弹直。将已经气绝的鹘屈卓班,向甩草滚子一样,远远地甩了出去。
“杀!”马背上的持槊者厉声怒喝,手臂一推一拨,将槊杆左右横扫。蓄在槊杆上的冲击力继续释放,“啪”“啪”,抽在另外两名骆驼骑兵的胸口,将二人直接抽下了驼峰,筋断骨折。
“杀!”“杀!”其余二十几杆长槊紧随其后,撞、挑、拨、打,眨眼间,将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部武士杀了干干净净。
“唐人,他们是唐人!”到了此刻,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明白自己上当了。正面冲过来的持槊者,和先前绕到队伍背后的那些阴险家伙,根本不是处木昆部溃兵,而是如假包换的唐人。只有唐人,才用得起造价昂贵的复合杆马槊!也只有唐人,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吐木昆部落,反戈一击。
但此刻再做任何调整都已经来不及了。冲破了鹘屈卓班的阻拦后,全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的唐人片刻不停,径直撞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本队。二十六杆马槊,排成一条长满利齿的尖刀,沾死,碰亡,长驱,直入。
已经被自家骆驼撞了个乱七八糟的骑兵圆阵,正面立刻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裂缝最前方,手持长槊的唐人如同凶神恶煞。紧随他们之后,八十余名黑袍武士挥舞着弯刀,将裂缝扩大,扩大,扩成一个巨大缺口,扩得鲜血淋漓。
“挡住,挡住!”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心如刀绞,拼命催促自家武士去堵缺口。几名在部族中以勇武著称的年青人,策动胯下骆驼迎了上去。左右夹向持槊者的马头,弯刀闪起数道凄厉的寒光。
“杀!”冲在最前方的持槊者又是一声断喝。长槊顺着刀光缝隙钻进去,戳破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部族武士喉咙。紧跟着,他左手紧握槊杆,右手轻拨槊纂,看似笨重的丈八长槊居然突然转向,由刺变割,平平地画起一道冷光,将另外一名冲上来夹击的骆驼骑兵脖颈割开一条巨大的血口子。
“呃!”脖颈血管被割断的骆驼骑兵丢下弯刀,试图用手指捂住伤口。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随着热血的涌出,他手臂上的力气越来越软,越来越弱。弥留中,他看见冰冷的槊锋再度转向,扫过数尺距离,将自己的一名袍泽扫上了半空。
“杀!”另外几杆长槊陆续撞到,在冲在最前方那个持槊者左右,撞飞数名骆驼兵。前后不过数息之间,塞火罗部最勇武的十几名年轻人,全部阵亡,无一幸免。而对手的罩袍衣角,他们都没有机会碰到。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目瞪口呆。已经不用再派人上去阻拦了,塞火罗部的骑兵,无一人能挡在持槊者马前。乌尔其部的骆驼兵们同样如此,在部落埃斤跌思泰的催促下,他们拼命去试,拼命去试,结果全是落下坐骑而死。
一个辎重队,哪来的这么多勇士?!颉质略感觉到嘴里有股咸滋滋的味道涌了上来。早年他曾经在突厥人旗下,跟唐军做过战。那时的唐军虽然声势浩大,数万人当中,也不过千余用槊好手。怎么一个小小的辎重队,居然能拉出近三十名持槊者来?
他当然不知道,正杀得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二十几名持槊者,是长安城附近千挑万选出来的良家子。去年数万人前往白马堡应试,最后通过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联手选拔的,也不过千把人而已。
这千把人,经过半年多艰苦训练之后,放在大唐边军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况王洵及其身后的二十五名飞龙禁卫,还刚刚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淬炼。
数万人只取千余。一百人只剩下二十五。如此残酷“淘汰率”,当然远远超过了部族牧人的成长过程中的自然选择!西域部族武士,为什么平均体质优于普通大唐士卒?是因为大唐境内百姓生活殷实,男孩子平安长大的几率远远高于西域。而部族武士之所以个个人高马大,是因为在艰苦的生存条件下,那些生下来身体略显孱弱的,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
只是这些道理,颉质略这辈子已经没机会再想了。就在他痛不欲生的当口,紧随在处木昆部“溃兵”之后的楼兰武士,也杀了过来。人手一把弯刀,顺着自家盟友留在背后的缺口冲进去,将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砍得狼奔豚突。
此刻,冲杀在圆阵后方的那三十几名身穿黑色罩袍者,在付出了阵亡过半的代价后,也终于完成了使命。呼哨一声,拨马便走。刚刚与骆驼兵脱离接触,带队者立刻伸出大手,一把扯碎了身上黑色罩袍。
“啊呜,啊呜,啊呜!”带队的年青武士仰头大喊,声音虽然略显稚嫩,但是霸气十足。
是楼兰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猜错了。绕到他们背后,冒着九死一生威胁打乱了他临时布署的不是唐人,而是唐人的盟友,一伙看上去年龄不到二十岁的楼兰武士。
“啊呜,啊呜,啊呜!”最早跟在持槊者背后挥舞着弯刀收割生命的那伙黑袍武士也扬起头,将心中的郁闷之气借着咆哮喷了出来。他们也不是唐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又猜错了。而是刚刚投靠过去,半日前还跟乌尔其部骆驼兵称兄道弟的处木昆武士!
一袭黑袍,从头到脚包裹,掩盖了所有差别。
阴险毒辣的唐军将领,借助处木昆人的黑色罩袍,骗过了跌思泰和颉质略两头老狐狸。他们让楼兰武士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寻求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庇护。然后,他们再自己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直冲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本阵,打开缺口。
前后夹击,突然发难。还充分利用了部族武士们打败仗时一哄而散,打顺风仗时一往无前的特点。好一条阴险毒辣的计策,好一双洞彻人心的眼睛。望着不远处越冲越近的长槊,跌思泰不想逃走,而是突然想看一看,领军的唐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不同的阵营打了一辈子的仗,在不同大汗旗号下忽降忽叛的他,临老去前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里,不冤!
注1:骨咄禄、默戳、毗加,后突厥的三代大汗。742年,唐将王忠嗣灭后突厥。744年,率领着后突厥余部苟延残喘的白眉可汗被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击杀,突厥帝国从此在中国彻底消失。
注2:图伦碛,即塔撒拉马干。蒲昌海,即今天的罗布泊。
第五章 紫袍 (四 下)
第五章 紫袍 (四 下)
仿佛感觉到了自家族长心中的决死之意,临近的乌尔其部武士纷纷舍命扑上,以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围墙,挡在了持槊的唐人战马前。
可惜,战势到了此刻已经无法逆转。再多的武士扑上去,也起不到力挽天河的作用。多一名部族武士挡在战马前,只是多给唐人槊锋上多添一缕血痕而已。
只见带队冲阵的唐将槊锋一挺,便将挡在其正面的部族武士刺于骆驼下。随后,整条长槊如同怒蟒般,借着槊杆再度弹开的力道左右狠抽。另外两名扑过来的部族武士被抽了个正着,上半截身体立刻从驼峰上歪了下去,胸骨和脊骨同时断裂,眼见就不得活了。
另外两名唐人立刻冲上,顺着带队唐将冲开的缝隙,将手中长槊向前猛撞。随着“啊!”“啊!”两声惨叫,又有两名企图上前拼命的乌尔其部武士被挑飞到半空中。胸口处各自出现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血水伴着内脏纷落如雨。
第六个挡在唐军面前的是个塞火罗人,见到此景,吓得拨转坐骑便逃。拥挤的人群中,哪有逃跑的道路?唐将手中的长槊从背后追上了他,刺穿腰腹,然后重重甩了出去。
几名塞火罗部骑兵被尸体砸下骆驼。其余人纷纷躲避,互相推搡着,争先逃命。乌尔其部大埃斤的亲卫们却逆着人流,前仆后继地往槊锋上涌。王洵身边的空隙迅速变宽,随即又迅速缩窄,窄到他几乎无法挥动马槊。一名乌尔其部伯克踩着骆驼峰,纵身扑上,试图将他的胳膊抱住。他将长槊夹在左侧腋下,右手从马鞍处后抄起高适赠送的链子锤。将半空中跳过了来的家伙砸了个稀烂。随后,单臂抡开,链子锤刮起一阵风,所碰之处,血肉横飞。
骆驼骑兵纷纷惨叫着掉下坐骑。王洵眼前瞬间又是一空。手指一松,他将链子锤当做暗器砸向了二十几步外的羊毛大纛。碗口粗的旗杆登时歪倒,将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直接盖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