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上午,薛世绅特意陪她去安葬林母的公墓。出门前,薛世绅从她的首饰柜里翻出自己送的那串贝壳手链。
  林巧儿即使回家了也只挂了几件衣服,那些首饰盒子都没有打开。
  还是薛世绅乐颠颠地抽空把自己送她的首饰放进化妆柜,把自己送她的包放到衣柜里。所以对这些物品的摆放,薛世绅比她更熟悉。
  他牵着她的手,轻柔地帮她戴好,“妈妈留给你的你找不见了,以后就戴这条,好吗?这样她看见了,知道我在照顾你,她才会放心。”
  这手链由两个贝壳形状的坠子护着一颗海水珍珠,非常精致。母亲送的贝壳手链与之相比实在是惨淡。
  林巧儿想起自己的那条贝壳手链,她知道它去了何处。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苦笑,就当是默认了。
  这天上午的气温稍低,天色雾蒙蒙的,林巧儿披了件薄羊毛开襟衫。从公墓入口步行至深处,林荫葱葱间安置着许多墓碑,透着静穆的氛围。
  她买了一篮黄白相间的菊花,由薛世绅带着一直走到母亲墓前。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贴着母亲的黑白照。林巧儿看到的一瞬间,眼角就微微湿润了。她记得这张照片。
  在母亲查出癌症之后,母女俩哭过许多日,最后都用理智强撑精神,商量之后的对策。
  林巧儿记得那几日她都与母亲睡在一起,除了方便照顾,也是那不舍的爱与依恋变得更为浓厚。
  母女俩仔细盘算了医疗费,林母的第一反应便是放弃,这会无端地耗费掉她们所有的积蓄。林巧儿怎么都不肯,念书期间她打工攒过些钱,都给了母亲,因而两人的积蓄是放在一起的。
  她把存款偷出来送去医院,让母亲办了住院。
  第一笔钱的花费之后就要头疼第二笔。林巧儿先是骗母亲说系里的老师知道她的情况,动员了学校捐款。
  撒完谎,她就溜到离住院区最远的走廊上抹眼泪。她家的情况没有任何人知晓,而且即使身患重病,林母也不愿向她透露老家的亲属信息。
  外婆和外公都已过世,林母切断亲戚来往就是为了躲避林巧儿的生父。
  这些事,是母女俩为是否治疗而轻微起争执时林母才透露的。林巧儿接受了,但她向老家的亲戚求助这条路就断了。
  她原想在那条走廊上好好哭一场,然后想办法,不论是打工还是募捐,她总该豁出脸面为母亲去努力。她那脸皮薄的毛病此刻怎么都要克服了。
  哭完准备走的时候正巧就遇上孙磊。孙磊看她哭得厉害,便问她缘由,她只说母亲生病。
  孙磊建议她联系薛世绅,这点医药费对薛家少爷来说不过是零花钱。
  林巧儿本再也不想联系他了,那时考虑了一天,还是去向他借钱,没想到两人的关系就此开始了一个崎岖的篇章,造就了一个歪斜的树根。
  对于母亲这件事,林巧儿还是非常感激薛世绅的,他在林母面前表现得非常可靠、值得信任,算是了了林母生前的一桩心事,她以为林巧儿会被照顾得很好。
  林母本性非常坚强,所以才能把女儿保护得这样温柔善良。
  虽然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林母也没有奢望过奇迹,她只是从死神手里借到了时间。她不愿浪费,每天都有许多贴心话与女儿说。
  连这遗照也是林母自己选的,她想用年轻时的照片,看起来青春又肃穆些,选了很多却不满意。因为她结婚后没怎么好好拍过照,尽给女儿拍了。
  薛世绅听说这件事,特意安排了一天带母女去郊游,那天林母精神奕奕得,穿着女儿特意挑的深蓝色套装。薛世绅带着单反给她们拍了百来张照片。
  晚上回医院时,林母很开心,一直用电脑看照片,看中了那张自己站在小溪边正对镜头微笑的单人照。林巧儿一直挽着她的手臂,陪她聊天。
  她还记得母亲那欢欣的神情,“巧儿,就这张吧,看着很精神,不像生病。”
  林巧儿把菊花篮放在墓前,那被调成黑白的遗照没有遮住母亲眼里的光。她又想起那个晚上,她觉得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母亲却已似乎与死亡和解。
  她要走得不像个病人,不像个认输的人。
  这念头让林巧儿止不住哽咽。她觉得母亲的勇敢,她似乎没有学到,她一直想靠近这份气魄,却不得要领。
  当时医生给的死亡通知是叁个月,但薛世绅给她安排了最顶尖的医院和病房,这用强大财力支撑的救助硬是让林母的生命又延长了大半年。
  尽管最后那两个月,连林巧儿都看出来了,生命的光亮在林母身上消逝的痕迹。她的眼里没了光芒,那副骷髅的皮囊是由数不清的药物牵扯住的。
  随便一点点情绪的起伏都好似可以带走她。
  好在这大半年里,母女有了足够的时间来道别,林巧儿终于听到了母亲年轻时的故事,听到了关于自己生父的一点点信息,听到了母亲对她的心里话。
  所以至今,林巧儿对沉雨馨都是没有恨的,那一天随时都会来,她也做好了准备。
  只是最后的告别活生生揭开她那不光彩的秘密,是她不想让母亲知道的秘密。
  林巧儿不怪别人,只是怪自己。
  最后薛世绅着急把她送出国,母亲的出殡也是由薛世绅来办的。这片墓地同样是林母生前选的,这大理石墓碑上的每个细节都是林母自己满意的。
  这次林巧儿终于好好地来看她。回国对她本身没有任何吸引力,但一想到能来看看母亲,便什么都值得了。
  墓碑两旁列着整齐的花束,花很新鲜,显然被照看得很好。
  气温泛凉,薛世绅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轻轻拥住她,“我有定期来看她,告诉她你很好,也很想她。”
  林巧儿点点头,“谢谢。”
  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女儿林巧儿和女婿薛世绅。
  她想起薛世绅硬要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并向林母承诺会好好照顾她时,林母那开朗的笑和眼角感激的泪花。
  林巧儿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过,她觉得为了哄母亲开心,薛世绅说归说,做归做。若是林母去世了,薛世绅什么都不想管,她也不会埋怨他一丁点。
  但如他说的那样,他都做到了。
  林巧儿轻轻握住他的手,觉得怎么感谢都不够似的,再度认真道,“世绅,真的谢谢你。”
  薛世绅温柔地摸摸她的脸颊,“对我不用道谢。”
  林巧儿静静地看着照片上母亲的笑靥。母亲去世前,林巧儿给了她一个假象,一个幻觉般美好的故事,这故事是薛世绅帮她一起演的。
  现在母亲去世了,她再回来,终于不知道这幻觉到底是她母亲想要的,还是她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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