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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與憂鬱共舞 (1)

  大家都會說,人生無常。人生既然無常,每個人都應該把握當下,活在當下,那為什麼憂鬱症的人,或是有憂鬱人格特質的人,明明衣食無虞,卻總是不開心呢?  只是因為不懂得知足嗎?
  如果真的能夠自由選擇,是否要樂觀面對人生,那誰會寧可要讓自己想不開呢?  或許就是因為,對於許多事的主觀感受,並不見得能夠自己選擇;若心情低落或憂鬱的人真能選擇,他也不想如此辛苦啊!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人類社會的進步,恐怕還少不了這些會”想太多”的人呢…
  很多人以為,”憂鬱”就是”心情不好”,我希望以下的故事,能讓大家有機會重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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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睡到一半,忽然醒了過來,枕邊的鬧鐘又顯示著凌晨兩點。奇怪的是,我常在半夜兩點自然醒來,好像身體在回應著某個生理或心靈的呼喚。睡前沒關上的音響仍流瀉著Jane  Monheit慵懶,低沉又略帶挑逗的嗓音。她那一字一句都唱到我內心深處,輕鬆而深情的安撫著我深夜裡的心靈。
  此時我常會有個起身喝杯小酒的衝動。其實夜裡品酩,從聽著冰塊與玻璃杯清脆乾淨的撞擊聲就開始了,這些金黃醇香的液體,從瓶中滑入杯裡融了冰後,就盡情恣意的先衝擊著每一個嗅覺細胞,再撫慰著每一個味蕾。就在我沉醉在這調合著爵士樂的性感中時,電話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緩慢的聲調。
  “喂….是醫師嗎…對不起,有沒有吵到你….”
  “…..”  我沒回答。現在是深夜兩點多,你說呢?
  “對不起,我需要找個人說說話….”
  “沒關係,請說。”  我嘴巴上當然這樣說。給憂鬱的人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一點適時的關懷及支持,絕對遠勝過平時的稱兄道弟,江湖義氣,或是年節送禮。
  他緩緩的說,並不帶有特別情緒的語調,“我其實,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活著?  我想不透,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我…覺得,找不到入睡的理由,找不到生存的理由,所以每分每秒都像在熬什麼,在等待些什麼似的….”
  我說,“你現在身體的狀況很好啊,抵抗力正常,服藥穩定,也有穩定而受人尊重的工作,沒有什麼好煩惱擔心的吧?  還是失戀了?”
  “沒有啦,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但是就是覺得日子過得很辛苦,不是一般人看得到的那種辛苦,是內心層次的…..大家都無法瞭解…..”
  我已記不得認識才氣縱橫的小傑有幾年了。他的愛滋病毒感染,在雞尾酒療法在台灣上市前就發病了。曾經一度病危,但在經過一些頗為折磨人的診斷檢查及治療,及靠著全家人的支持及呵護,他的病況奇蹟似的穩定下來。熬到雞尾酒療法上市後,他相當規則的服藥。服藥過程也算順利,沒有明顯副作用,為了配合他的工作及日常作息,我為他所設計了每天僅需服用一次的雞尾酒療法處方,算是相當方便。現在的他身體健康的很,當初肺部嚴重的發炎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好像沒什麼好抱怨或挑剔的了。他在病危之際,與病魔惡鬥的過程中,充滿著一股不服輸的勇氣;但在病情穩定後,卻好像失去了一個明確的奮鬥目標,開始”展現”出他的憂鬱。有點讓我聯想到,侯文詠筆下的那位,沒有考試就失去生活目標的資優生。但是,或許我的觀察不太對,我可能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
  小傑的爸爸告訴我,”這孩子從小就特別多愁善感,什麼事都想很多。我常跟他說,你就不要想太多…..”  我猜想,小傑應該是從小就表現出他憂鬱的人格特質。敏銳,善感,多情,易受傷害,還有所謂的  ”想太多”。
  其實,這樣的人,最怕別人跟他說,”啊你就不要想太多…..”  對這樣的人來說,這句話只會讓他覺得他不被瞭解,不被真正關心,沒有被傾聽,即使別人是真心希望他快樂。
  小傑才華洋溢,思緒敏捷。跟他說話,三不五時就會聽到他一些所謂”對生命的詠嘆”,或是”對人性真實面的悲哀”,或是”人生意義的解讀”等等,難怪能在詞曲創作上在台灣流行音樂佔有一席之地。跟他在知名咖啡連鎖店,輕鬆的喝杯咖啡,我點了一杯”充滿溫潤的奶泡,讓人感覺被擁抱的幸福”的拿鐵,他就要點不加糖的黑咖啡,然後再來”詠嘆”一番:
  “沒加糖的咖啡,
  香醇,但很苦澀,
  一口  一口的喝著,享受著,承受著,
  不知不覺  喝完,
  就像
  人生。
  或者,當我帶著個好心情,跟他在餐廳坐下要好好吃頓飯,問他要點什麼菜,他也可以”詠嘆”出幾句:
  “把憂鬱當酒,眼淚當茶,情緒當小菜,悲哀當白飯,讓我們含淚為這苦難的人生好好慶祝,乾一杯!”
  “你自己去乾吧!”  我也是會抓狂的。
  有一次,我自以為是的安慰他說,”我有時也會做惡夢,驚醒後,就會覺得,還好,只是一場夢;不論惡夢中的情節,多麼可怕或令人傷心,只要醒來就沒事了,反正一切只是一場夢。所以我就想到,死後可能也是這樣,不論人生過得多麼痛苦或多麼快樂,死了後回過頭來看看人生,不過也都是南柯一夢罷了,真的沒有什麼事值得太為它痛苦。”當然,我的意思是要他凡事看開一點,凡事別太在意。
  可是他聽了之後,卻說,”嗯,我也是這樣想,我也覺得,人生不論多痛苦,只要一死了之,什麼痛苦都可以消失,人生的一切都可以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了。”
  我趕緊回他,”不是,不是,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死後會比較不苦?  畢竟沒有死掉過的人,回來跟我們說死後如何如何,搞不好死後更糟啊…”我有點生氣,同樣一句話,他為什麼總是抱持著那麼悲觀的看法呢?  為什麼他不選擇以樂觀進取的心情,來看待人生呢?
  畢竟我是他的主治醫師,我當然應該站在醫學的立場,請他去看精神科,跟他解釋說,”根據近年來的腦部科學報告,其實憂鬱的症狀,可能就是由於腦中神經細胞的突觸間,缺乏某些神經傳導因子,例如血清張力素等等,所導致的神經功能的失調…醫師可以根據臨床狀況,給予適當抗憂鬱藥物,來增加這些神經傳導因子的濃度,便可以治療這個疾病…”  嗯,醫學專業的建議,是的。其實以現在科學的進步,我們幾乎可以說出,憂鬱是因為缺乏了什麼化學物質,瘋狂是因為哪個基因在搞鬼,甚至,愛情是因為什麼荷爾蒙失調…
  他聽了有些驚訝,說,”我的憂鬱雖然讓我受苦,但也深刻的影響著我的思考模式,人生觀,價值觀,甚至是我創作的泉源,而你說這一切都只是一些化學分子的作用?!  我不相信古今中外,多少文學家藝術家所探討的人性,憂鬱,乃至於愛情,靈魂,在你們醫生眼中都只是一些分子的作用?  我們從小培養人格特質,修身養性,這一切難道都只是一些神經傳導物質在大腦裡的作用?  吃下一些化學藥品就會改變對人生的思考模式?  那我們讀論語看聖經做什麼…”  他一連串對於醫學的質疑,好像也不無道理…
  從此,他總是說,憂鬱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已經是生命中必須承受之痛,若把它抽走,或許會變快樂,但我已不是我,也會失去創作靈感的來源。生命本來就是個折磨的過程,所有的快樂都只是掩飾或假象,治療憂鬱不過是對人生的麻醉…..#%amp;@*#  …..坦白說,我有時候覺得,跟他說完話,好像自己也快憂鬱了起來。
  有一次他來門診,又提到一些心情,“我一直都想逃,逃,逃離一切,包括逃離我自己,逃離我很不喜歡的自己,這個讓我痛恨,讓我這麼不快樂的自己。但更可悲的是,我還能逃到哪裡去呢,我哪兒都去不了,根本無處可逃…..  感覺正在走不知盡頭的鋼索上...雖然高高在上的眺望人生風景,但是也隨時會掉落萬丈深淵...這一切好像又不全然是負面?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才像癌末病患那樣懂得珍惜每一刻的美好...但是,懂得珍惜一定要基於隨時可能失去的恐懼嗎?人生為什麼這麼累?”
  他又接著說,“夜越深,就越有一種詭譎的氣氛,以及深沉的無形力量,好像會讓孤獨的人更感孤獨,讓心中有苦的人覺得更苦,讓心中有愧的人更加罪惡,讓有擔心的人加深害怕,讓有秘密的人會想找人分享,讓心裡有疑惑的人需要尋求到解答…深夜有時能讓人無所遁形的面對自我,這種赤裸的自我面對好殘酷啊,殘酷到讓平時堅強的人脆弱到痛哭流涕,讓平時自以為是的人感到自己其實一無是處,讓平時能為自己的作為提出合理化藉口的人覺得慚愧羞恥。是啊,在這無盡的夜裏,能逃到哪兒去呢?  失眠的人會面對較長的夜,難怪失眠的人較容易自殺…”
  看著他面無表情,慢慢的,慢慢的說出這些激動的話,眼淚也在沒有什麼情緒下靜靜流下,整個診間的氣氛好像凝結在一種不安的矛盾中。我想,他應該又正被另一波憂鬱所苦。不過,我也聽得快喘不過氣來,有種快窒息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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