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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_分卷阅读_19

  “明珠,你替哀家瞧瞧,后面的圆子羹好了没,若是好了给皇上端一碗。”明珠道了声喏,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日头刺眼,明珠却只觉自己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在她心里,严鹤臣是无所不能的,不晓得多少次都能转危为安,她总觉得这一回也是如此,无所不能的一个人,哪还有人记得他肉身凡胎,难免事事周全呢?
  明珠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一会儿,才缓步去了小厨房,端着托盘,看着眼前精致香甜的圆子羹,一个极恶意的念头从心底涌上来,若是下上丁点的鹤顶红就好了。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她学习的都是君为臣纲的那一套,从来都不曾生出过半分不臣之心,她微微咬了咬嘴唇,把这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几日她格外留心着外头的动静,整个紫禁城兵甲林立,密不透风,人人脸上都带着冷冽和肃杀,这样的阴云弥漫了许多日,只隐约听见熙和姑姑同别人讲了一句,这阵子又死了很多人,尸体被拖着扔出了宫外。
  皇帝的权力在和严鹤臣的权力博弈着,隔着九重宫阙,都能闻到空气里的肃杀和血腥气。严鹤臣被关在宫里,这偌大紫禁城,藏一个人太轻易了,明珠甚至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而后,突然有一天,掖庭的冷肃空气,豁然一空,每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喜气,从前朝传来了消息,权宦严鹤臣已经被剪去羽翼,伏法认罪了。皇上宽宥他多年劳苦功高,把他遣送至皇陵里禁闭思过。
  皇陵也是在京城里,只不过远离掖庭,车马不便。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可只有明珠一个人食不知味。
  严鹤臣不是一个好人,严鹤臣也曾经反复和她重申过这一点,买官卖官,私营盐铁,哪一样都是犯了王朝的大忌,可明珠依然不觉得他坏,司礼监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严鹤臣早已显示出极高的政治才干,私营盐铁又如何,这几年来,乾朝的国库翻了整整一倍。
  若说他是朝堂的蛀虫,那朝堂之上,追名逐利的衮衮诸公又该如何?那层层盘剥,不知民间疾苦的墙头草又该如何?人人都能落个贤臣名声,偏偏给严鹤臣戴上权宦的帽子。
  明珠站在永巷里,感受着夏风吹过脸颊的感觉,若是父亲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只怕会认为她自甘堕落,与奸佞之臣同流合污了吧。
  严鹤臣将于六月初一被送出宫,明珠四处找人打探他被关押的宫室,却一无所获。
  直到五月底的那夜,明珠从万福宫值了夜,打算回到自己屋里就寝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她的门,明珠披衣起身,外头站着一个小黄门,明珠想了好一会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他欠了欠身,问明珠:“姑娘想不想见严大人?”
  严鹤臣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成了宫里的大忌,他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提了出来,明珠一愣,随即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她的手紧紧握拳,用力点了点头。
  慎元宫阴冷而荒凉,夏夜的晚风缓缓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严鹤臣站在窗户边,抬起头看着孤零零的月亮,下弦月挂在宫阙的角落里,盈盈的月光照了他一身。
  明日就要离开紫禁城了,严鹤臣心里十分平静。他不该在这时候叫明珠过来,一旦被人发现,明珠只怕要被当作同党连坐,故而他只让人去问,她愿不愿来,不是他要求她来。
  他是人人渴望除之而后快的奸臣贼子,他若是死了,只怕人人弹冠相庆,额手称快。他活了这么多年,只有别人畏他、怕他、恨他,好像若他死了,才当真是众望所归似的。
  了无意趣,没劲透顶了。
  明珠该和他划清界限才好,他送明珠去太后那里,也根本不是为了让她知恩图报,只当是他回报她当日,送镯子进暴室,想要帮他的恩情吧。
  严鹤臣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让明珠回报,也根本没奢望过有什么回报。
  夜色已深,他从窗边离开,罢了,没来也好。
  就这么想着,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浅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来。门从外头被推开了,月色如碎银,洒在眼前那个女郎的身上,她睁着莹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小福子说,我只能同大人说一刻钟的话,不然会被人发现。”
  她竟来了!严鹤臣万万没有料到,明珠竟真敢在这个档口过来,明珠拎着裙摆走进来,她抬起眼,看着严鹤臣幽深的眼睛。
  哪怕是此刻,严鹤臣身上带着月光,他由内而外依然带着一股子端方来,他眉目舒朗,唇角含笑,眼中像有着无尽的火苗。
  明珠竟觉得鼻子一酸,她在严鹤臣面前抽噎着说:“大人,再没别的法子了吗?”泪若珍珠,扑簌簌地顺着双腮滚落,像是不要钱似的掉下来。
  这是严鹤臣第二次看见明珠落泪,宫女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明珠被罚被骂,无论如何都咬牙忍着,为数不多的两次落泪,都在他眼前。
  心里像是缺了一块,严鹤臣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几次抬起手,最终还是落下了,他笑着说:“你别哭了,我又不是死了。”
  “大人可不能乱说。”她眼睛红着,说起话来一哽一哽的,分外可怜。
  “那你有什么可哭的,不过我日后怕是不得再照拂你了。可是因为这个?”
  明珠睁着眼睛,啜泣着说:“我害怕。大人若是离了紫禁城,该如何自保呢?”
  无数人都对他说过害怕,他们怕他生杀予夺,怕他大权在握,怕他刻薄寡恩,可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明珠,抽噎着告诉他,她害怕他不能周全自己。
  “您还是担心一下您自个儿吧。”严鹤臣眉目舒朗着一笑,“我出宫是远离尘喧,享福去了。可您不一样,您还要在宫里头熬着,时时刻刻拿捏分寸呢。”严鹤臣笑着看她拿着帕子拭泪,而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她说:“你随我来个地方。”说着,像宫掖深处走去。
  这是慎元宫,里头大大小小的宫阙有很多,严鹤臣被关在其中一个里面,他向里面穿过几个暖阁,来到了一个相对大一些的,像是寝宫一样的地方,他对这里头的构造十分熟悉,甚至能提醒她脚下哪处青砖松动,或是哪里有凸起。
  而现下,这里头昏暗极了,处处都积了灰,墙上挂着一张画,隐约看好像是一个穿宫装的女人。
  严鹤臣在画下站定了,他微微眯着眼,细细地看着这张画,转过头来问明珠:“她好看吗?”
  明珠走上前去,只见这个女子螓首蛾眉,纤细窈窕,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明珠真心实意地赞叹:“极美。”
  严鹤臣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对耳环,是翡翠的珠子,成色不算太好。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放在明珠的手里,轻声说:“要是她活着,应该会十分喜欢你,她喜欢聪颖伶俐的女郎。这耳环你替我保管几天,等下回见到我,再给我,如何?”他语气很平静,声音淡淡的,好像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似的。明珠还没来得及说再多的话,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到时候了。”
  明珠抬起头看着严鹤臣,严鹤臣站在那张画底下,倏而一笑:“快走吧,别叫人发现。”
  眼睛又开始热起来,明珠哽着嗓子说:“大人保重。”
  “嗯。”黑暗之中,严鹤臣的眼睛清亮温和,像是黑夜里最亮的星星,他的尾音沉静,带着微不可见的缱绻味道,“你也保重。”
  敲门声很急,明珠快步走到门口,回头看去,严鹤臣依然站在原地,他的五官被黑暗阻挡,她看不清晰,只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依然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明珠不知道严鹤臣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禁庭,自那日起,她再也没有去过慎元宫。严鹤臣让她保管的耳环,被她小心地收了起来,也许这是严鹤臣在对她承诺,说是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再见。
  偌大的禁庭,来来往往数不尽的宫娥,明珠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把什么东西丢了似的。
  再没人像过去那般照拂她了。如今,当真是凡是皆要靠自己了。
  这日夜里明珠在宫里走迷了路,兜兜转转不知道去往哪里,紫禁城的深夜是可怖的,隐约能听见狸猫的叫声,和小动物活动的声音,明珠惶然的举目四望,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普通的太监的衣服,五官也看不清晰,他对明珠微微欠了欠身:“姑娘迷路了吧,奴才带姑娘出去。”
  明珠一愣,迟疑着问:“你是何人?”
  那小太监笑了笑,却没有作答,摆了一个请的手势,替明珠引路,明珠跟在他身后,七绕八绕地走出了迷宫一样的九重宫阙,来到了大路上,她对着那小太监道:“多谢公公。”
  那人一笑,很快又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明珠心里一瞬间升起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离开这座皇城已经一个月了,可这一刻,明珠却觉得,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他的一只手依然撑在她的头顶。
  第37章
  一晃便又是三个月。
  掖庭的夏日是寂静的。太后的脾气也算温和, 在掖庭里叱咤风云许多年,如今也收敛了锋芒,有空的时候太后也喜欢把宫女们叫到眼前, 数一数她们手上的斗和簸箕, 看模样,倒真像是慈眉善目的祖母。
  明珠性子温和做事妥帖,虽然太后一开始对她的心情有几分微妙,可时日久了,也喜欢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伶俐劲儿。
  明珠针线活做得好,老太后喜欢手巧的宫女,有时候就把明珠叫到身边来,看她做针线活。
  过了七月七, 整个掖庭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七月十五便是中元节, 俗称鬼节。
  小宫女们在宫里头是不允许祭奠亲人的,可中元节的时日里, 太后会格外给个恩典,可以给亲人捎祭品,由专人捎带着烧了。
  从七月十三之后,整个紫禁城都笼罩着一股诡谲的气氛里面, 抄手游廊到了夜里也不许人往来, 怕是皇上专门开始派人做法事了。
  专门请了僧, 道和喇嘛,拿着铙钹和法螺。
  夜色如嘴, 星河辉煌。
  明珠静静地站在河边,看游廊那边煌煌然的水陆道场,脑子里莫名想起严鹤臣来,他向来不信鬼神,如今他远在皇陵,只怕皇陵那边的法事也做起来了,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模样。
  这般出神,就听见熙和姑姑远远地叫她:“明珠,太后叫你过去呢。”
  明珠扬手向太后蹲安,太后笑笑召她到身边:“到了这个时节,按理说该上鸡脯了,你去膳房那边瞧瞧,今年的水晶鸡脯做好了没,要是好了,也该给御前送上一些。”
  明珠道了声喏,穿过长街往膳房方向去了,膳房里备了许多适合这个时节时令的菜肴,除了水晶鸡脯,还有水晶肚,南糟鹌鹑。明珠指挥宫女们收进食盒里,却见膳房后头,却步行来一个人。
  她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明晃晃的朱紘垂落在脸侧。她看也不看明珠,只指着桌上的食材道:“下个月是珠子娘娘的千秋节,时令菜色也都该备下了,除了这些,还记得给各宫分配锅子,羊肉锅子和牛肉锅子都备几份。”
  她口齿伶俐,才思敏捷。明珠认得她,原本在群芳馆里有过一面之缘,这女子叫郑容,是太礼监的监正,整个紫禁城里唯一的女官。
  官至四品,可穿麒麟袍,掌管各宫的大小事宜。她原本也打算来群芳馆里挑一二个伶俐的宫女,可在她看来,偌大群芳馆里的女郎大多娇气顽固,难当大用,最后也都放弃了。
  明珠看着她负手而立,眼中满是淡淡的轻蔑,心里竟然多了几分难以置信和微不可闻的歆羡来。从膳房回来的路上,明珠若有所思。
  后来就连熙和都发现了她有几分不对,试探着问:“姑娘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像是把魂儿丢在哪了,若是叫老祖宗瞧见了,岂不是要恼?”
  明珠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我今日在膳房瞧见了郑容姑姑,心里觉得羡慕得紧。”明珠算不得一个有野心的人,平日里跟在太后身边,见识得大都是奴颜婢膝的奴才,有的时候,一个人卑贱久了,身上总都带着奴才的恭顺。
  可郑容不一样,她身上好像带着与生俱来的冷静和从容。
  熙和惊讶于她的坦诚,可听完她的话,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笑了笑说:“郑容入宫的年头也长了,仔细数数,十年也有了,她只怕这辈子都要留在紫禁城里了,一个女子,能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你瞧着她穿蟒袍,可只怕也猜不到她背后受了几分苦才走到今日的。”
  明珠自然清楚,她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看着熙和道:“人前显贵,也总要人后受罪才是。”
  明珠这般年纪,竟然有这样的想发和见底,竟是她想不到的,明珠说完这话,自己也愣了,分明原本是严鹤臣说的,竟被她这般轻车熟路地拿回来套用了。
  熙和姑姑在太后吃过晚饭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嘴:“今儿瞧着明珠愣神,我去问才知道,这丫头今日碰上了郑容。”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上也不奇怪,怎么,可是起了什么争执?”太后手里执着凉扇,一下复一下,轻轻地摇着。象牙做的扇柄,入手温润,很是称手。
  “哪能呢,明珠的性子,太后也是知道的,与世无争惯了,哪能和别人争高低短长呢?她随口都说句羡慕她,您瞧瞧,连郑容都有人羡慕呢。”
  说起郑容,阖宫上下,人人见到她都觉得别扭得紧,好端端一个女郎,穿着像是个男子,人前抛头露面,没个体统。整日混在爷们堆儿里,行头做派都不像个女子,可不是要老死在宫里了。
  太后笑笑,却没有说话。反倒是提起了旁的事:“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该让内务府做些凉碗子,甜瓜果藕,杏仁豆腐,再冰镇上些个葡萄和西瓜,送到御前去。”
  “老佛爷还惦记着皇上呢。”
  太后坐正了身子,摆了摆手:“前朝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正上火呢,给他端个凉碗子,只当是败败火。”
  熙和姑姑也叹了口气:“东祁王前儿说,要把女儿送进宫陪伴太后,说是陪太后,谁不知道她这是动了送女儿入宫的心思,他已经是亲王了,还要与咱们亲上加亲,咱们忌惮着,也不好惹他。”
  太后端起茶盏,淡淡道:“他乐意送就送,左不过一个女儿,紫禁城这么大,多添一双筷子的事,不至于养不起这个把人。他女儿就算给后宫翻了天去,前朝连芝麻大点水花都泛不起来。难的是该如何平衡前朝几位老臣的关系啊。”
  她抬手捻起一块糕点,宫里新做好的豌豆黄,带着一股子豆子的香气,叹了口气:“熙和,你说皇上贸然打压严鹤臣,是不是错了?这宫里事物冗杂,前朝后宫都靠他周全,之前也没觉得如何,如今缺了这么个人,这接连三个月了,皇上慎明阁的灯,三更之前就没有熄过。”
  一缕风从锦支窗外吹进来,明珠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上。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太后把糕点方下,像是在自言自语。
  “过两日便是中元节了,以皇上的性子,怕是要去天坛告祭祖先,前头刘全有递话过来,想问问太后,今年还去不去皇陵。”
  这三个月来,刘全有顶了严鹤臣原本的差事,他在司礼监的年头长,又跟在严鹤臣身边,对于权力,好像比旁人更加渴求似的。
  “这刘全有可当真是扮猪吃老虎的货色,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比严鹤臣更胜一筹,偏没有严鹤臣的本事,你瞧着吧,以后指不定怎么样呢。”太后叹了口气,“我今年入夏之后,身子一直不大爽快,若是祭祖,叫皇上和皇后去吧。”
  熙和点点头:“那到时候我挑几个稳妥的,捎些祭品过去。”
  明珠站在后面听着,这次是去皇陵,若是去,保不齐能看见严鹤臣吧,只是他戴罪之身,只怕去了也不得见。明珠也不晓得为什么脑子里转过要见严鹤臣这个念头。只觉得这三个月过得,像比入宫这一年来还要慢上几分。
  太后瞧了一眼明珠,她垂着眼,模样十足十的隽永温吞,想起严鹤臣那块牌子,她淡淡道:“明珠,你想去吗?”看似是柔声在问她的意见,可宫里的大事小情,哪是她能置喙的。
  明珠闻言,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论资排辈,这样的事情是轮不上她的,莫不是太后别有深意?明珠怕给严鹤臣惹祸,她跪在太后面前,温声道:“奴才乐意侍奉太后,一切听太后的安排。”
  太后点点头:“后天寅时,你跟着郑容去吧。”
  太后提了郑容这个名字,明珠心里升起几分微末的不安,而后依旧细声细气地答了声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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