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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_分卷阅读_98

  描好图腾,他搁下笔,将信函往苏晋跟前一推:“还有这封信,你命人尽快发往西北都司,亲自交到都指挥使茅作峰手里,命他带三万西北军以贼寇潜入大随之名进驻信阳府,截断凤阳军的后路。”
  苏晋点头:“可是茅大人如何确认这封信就是殿下所写,仅凭殿下的笔迹,还是——”她说到这里,目光蓦地自信上扫过,落在尾处的图腾上,不由怔了怔。
  竟是一只长了翅膀的王八。
  朱南羡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道:“几年前在西北领兵,有一回走到雪原里,我跟茅子饿得慌,半夜溜出兵营,将冰河凿了个洞,原打算钓鱼,没想到钓起来一只王八。
  “当时实在是饿红了眼,偷偷将这王八烤来吃了,没有跟将士们分食。这事我二人对谁也没提,之后还在王八壳上画了对鸟翅膀,也就是个……谢它果腹之恩,祝它早登极乐的意思。”
  苏晋愣怔地听朱南羡说完,片刻,忍不住抿唇浅浅一笑,她垂下眸,见信纸上的墨渍已干了,便仔细将其叠好:“殿下放心,阿雨一定命最信得过的人将这封信送去西北。”
  她唇角笑意不褪,像在透白的颊边绽开一朵幽兰,朱南羡隔着桌案看着苏晋,想到此去南昌,前路惊险而浩渺,心中一时浮沉,不由说道:“那名来东宫为我看伤的蒋医正是左谦的人,我已命他托话给左谦,如果我出事,金吾卫自会护你与沈青樾去往蜀中。但朱沢微阴狠狡猾,除非消息确切,你万不可独自离开京师,你在宫禁中尚有金吾卫保护,一旦离开,朱沢微便——”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俄顷又听得有人喊“伍大人”,竟是羽林卫听说了朱南羡来明华宫的消息,找到这里来了。
  苏晋心中一凝,对朱南羡道:“殿下与我独处许久,羽林卫怕有猫腻,等回到东宫,一定会找借口搜殿下的身,殿下身怀密旨,可有对策了?”
  朱南羡道:“我已吩咐蒋医正前来接应。”
  “好,那殿下先去竹榻上歇着,阿雨会为殿下开脱。”
  苏晋说着,转身便要开门,左手刚好扶住门闩,只听一声“阿雨”,朱南羡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手覆上她的手将门闩抵牢,一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身前一带。
  他俯下脸去,双唇触上一片柔软。
  唇下的幽兰却轻轻一颤。
  她的呼吸清新又一下子凌乱,整个人晃了一晃却没有把他推开,而是迟疑着,犹豫地迎了上来。
  朱南羡的手于是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抚过她的腕,像是要予她无限坚定与勇气一般,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日光透过稀薄的窗纸倾洒入户,门扉之外,羽林卫的脚步声奔忙着逼近,而春阳却静谧,以无声之姿兜头浇下,又滟潋得足以在心底掀起一场兵荒马乱。
  其实也不过是一霎时的事,可朱南羡将苏晋松开时,还犹能听见五内之中的干戈起与尘烟落。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朱南羡看着苏晋,见她脸颊微红,气息尚不平稳,不由抬起手,将她滑落自颊盼的一缕发拂去耳后,轻声道:“等我回来。”
  言罢再不多说,推开门闩将门打开,看着耳房外正待叩门的羽林卫道:“你们在找本王?”
  伍喻峥没回话,方才去太医院请医正的付统领代答道:“伍大人见十三殿下不在东宫,担心殿下安危,是以才找来明华宫。”又道,“卑职已将蒋大人请来了。”
  蒋医正于是跟朱南羡施了个礼,说道:“微臣听说殿下像是犯了心悸症,猜想应该是由旧伤所致。殿下眼下当好生歇息,待微臣为您把完脉,服了药,再回东宫不迟。”
  朱南羡一点头:“有劳医正。”说着微微侧身,将他让进房中。
  苏晋站在门口,以身形遮住半片光影,待看见那道密旨从朱南羡的袖口滑出,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蒋医正药箱的暗格中,才对着朱南羡揖道:“臣还有公务在身,这里既有蒋大人在,那臣这便告退了。”
  蒋医正连忙起身跟苏晋拜道:“苏大人慢行。”
  苏晋离开偏殿,绕自明华台,待确定自己已离开羽林卫的视野,脚步蓦地加快。
  她知道自己与朱南羡独处的这片刻必会惹人生疑,且她身上确确实实揣着他要发往西北的密信,眼下只有尽快回到都察院才能脱险。
  明华台至奉天殿有一深长的甬道,午时未至,甬道内寂寂无人。
  苏晋刚走到拱门处,不妨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了句:“苏大人。”
  竟是伍喻峥带着四名羽林卫追来了。
  他对苏晋拱手道:“苏大人莫要怪,伍某想起凝焦一案后,十二殿下与七殿下为护十三殿下周全,都特特叮嘱过,凡与十三殿下接触过的人,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皇室宗亲,都要里里外外搜过身。方才苏大人在明华宫独处许久,伍某不得不照章行事,苏大人见谅。”
  言罢,也不得苏晋回话,目光一扫使个眼色,四名羽林卫当即上前,两名架着长矛挡了苏晋去路,两名拽了她的胳膊,将她左右制住。
  苏晋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不提朱南羡的密信,单是女儿身的身份便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苏晋心思急转,可再多的计谋,也拦不住羽林卫用强。
  她狠狠自心里一叹,取舍之间,正打算曝露女儿身来掩藏朱南羡的密信,身后忽然有一人唤了句:“伍喻峥。”
  这淡而沉着的语气苏晋记得。
  她回头望去,只见朱昱深正从甬道另一头走来,他今日未着劲衣,一身玄色蟒袍称得如刀削般英挺的面容魏然生威。
  离得近了,他淡淡道:“你是长了胆了,三品侍郎的身也敢随意搜。”
  朱昱深镇守北疆十年战功赫赫,在武将中威望无人匹敌,伍喻峥不敢拿糊弄苏晋的说辞糊弄他,当即请罪道:“四殿下恕罪,卑职不过按十二殿下之命行事,四殿下若觉不妥,那卑职这便停手。”
  朱昱深“嗯”了一声:“你走吧。”
  待伍喻峥带着羽林卫退下,苏晋这才与朱昱深见了礼,说道:“今日清明,四殿下没去皇陵吗?”
  朱昱深道:“有军务在身,是以没去。”
  没带铁护腕的手背末有一道疤,狰狞着蔓延自袖口之内,苏晋听他提及“军务”,便道:“臣听闻原打算运往北平的粮草被误调去广西救济灾民,所幸湖广还有多余的粮草增援,不日便要运来京师。”
  朱昱深道:“是,但各地都有匪寇兵乱,能省则省,粮草兵马省不下,便在人力物资上开源节流,是故本王仍要在京师多留几日,等粮草一到亲自押运。”
  苏晋揖道:“四殿下辛苦。”又道,“所幸北方战事尚不吃紧,四殿下是一军统帅,多留这几日只当是养精蓄锐了。”
  朱昱深看着苏晋,片刻问道:“本王听说青樾初二便要去太仆寺上任,他的身子养好了吗?”
  “已大好了。”苏晋道,“只是腿脚还未痊愈,恐怕要等入夏时分才离得开木杖。”
  朱昱深点头道:“那好,若有不便之处,你可来寻本王。”
  翌日清明一过,苏晋升任刑部侍郎的旨意便下来了,都察院的交接事宜尚需半月料理,但人人见了苏晋已会称一声“侍郎大人”了。
  太子薨殒,各地兵起,景元二十五年自开年便不顺,如今月选过后,派去各地的将领也有了眉目,一切似乎步上了正轨,人心惶惶朝堂终于迎来难得几日的平稳。
  人在乱局中偶得心安,总会想法设法地要将这心安拖得长一些,久一些。
  三月初一是赵府老祖宗的八十大寿,赵衍自一月头就开始分发请帖。他是出了名的孝子,老祖宗是他的祖母,往年寿辰也会相邀庆贺,但朝中各大员公务繁忙,又逢月头,通常是礼到人不到。但今年不一样,许是京师里太久没有喜事,自辰时起,便有人到赵府吃上流水席了。
  苏晋与赵衍是都察院同僚,早在年关节期间便收到了邀帖,然而后来诸事繁杂,竟将此事抛诸脑后,直到近日想起,才发现自己凑了个巧——沈奚是三月初二上任,初一老祖宗寿辰这日,正是沈奚要离开赵府别院的日子。
  苏晋一大早令七叔置办了贺礼,又命覃照林午时一过便去赵府别院的后门接走沈奚,千叮咛万嘱咐一刻也不许迟,若耽搁到夜里,赵府人来人往,若叫人发现沈奚住在赵府得赵二小姐日夜照顾,赵妧日后如何自处?
  覃照林倒是爽快得很,大喇喇地道:“苏大人,俺办事您有啥不放心的?”
  第122章 一二二章
  这日清晨, 赵妧起了个大早, 原想先帮沈奚打点好行囊,没想到来赵府祝寿的宾客比往年陡然增了一倍,赵衍在前院新开了三十席,人手不够, 连赵婉赵妧这样的千金小姐都唤去帮忙。
  一直到近午时, 赵妧才趁着吃晌午的空闲来了别院。
  沈六伯已理好行囊了,赵妧又点验了一遍,确定一应妥当,从膳房里取了两小坛酒, 拿布囊细致裹了, 对沈奚道:“阿妧知道沈大人每逢春来都要酿酒,今年却不得闲, 这两坛是阿妧帮大人酿的,大人自己留一坛,另一坛可拿去给苏大人, 他这两月间为大人奔忙, 实在操劳。”
  沈奚隔着布囊都能闻到杏花香。
  他看赵妧一眼, 拄杖到石桌跟前, 一边将布囊解开,一边道:“苏时雨不好酒,且也并不在乎我会否答谢她。”将一坛杏花酿取出, 忽地笑了笑, “赵二小姐说得对, 是该借花献佛,这一坛便转赠给你。”
  赵妧颊边又染飞霞,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她将酒坛子回推寸许,轻声道:“阿妧与苏大人一样,也不在乎沈大人会否答谢。”她微一咬唇,“但是,倘沈大人当真要谢,为阿妧的扇子上提两行字就好。”
  言讫,也不容沈奚推辞,自去厢房里取了扇子与墨宝。
  女子常用纨扇,而赵妧取的扇子却是一柄男子用的折扇,扇面除角末画着三两点桃花,余处空无一物。
  这样的折扇,她却要沈奚题了字来自己收着,寓意为何沈奚不用想也明白。
  他又看了赵妧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提笔坐于石桌前,落了三两次笔竟一触扇面即收,良久将笔搁下,说道:“我向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心中有几个句子,却不甚吉利,想到二小姐的折扇是男子所用,日后或该赠人,觉得不题也罢。”说着将桃花眼一弯,笑嘻嘻地道,“其实赵二小姐若觉得沈某的字好看,沈某大可以抄几幅字帖给你,从《出师表》到《晁错论》,你觉得可好?”
  《出师表》有言: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晁错论》有言: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权之计。(注)
  赵妧虽读过书,文章却念得少,她不明沈奚言中深意,但那柄未题半字的折扇是何意,于她却十分明了。
  午时已过,艳阳却收起芒刺。连着好几日没下雨,云团子终于又蓄积起来。
  赵妧垂眸静立半刻,然后将摊在石桌上的折扇慢慢合上,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好,那待沈大人的伤养好了,便给阿妧写两幅字帖。”
  她抬头看了眼天,又道:“今日赵府宾客多,想来又要落雨,正院那头还等着阿妧去帮忙,就不多陪沈大人了。”
  沈奚一点头:“也好,覃照林想必也该来了,等他一到沈某自会离去,你先回正院,不必再来送。”说着,自石桌畔取过木杖,撑着站起。
  他如今身上的伤已大好,只是腿脚仍是不便,每当坐下与起身都颇为费力。
  赵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上前将他扶了扶,正这时,别院之外忽然传来零碎而繁杂的脚步声,随即只听一个声音怒斥道:“阿妧你在做什么?!”
  竟是赵家夫人。
  因相隔甚远,赵夫人一时没认出沈奚,目光直直落在赵妧掺着一陌生男子的手上,顿时只觉气血上涌,又道:“给我松开!”
  赵妧被这一声吓得整个人都颤了颤,却怕沈奚离了自己的掺扶站立不住,直到看他将木杖架好,才回过身,红着脸唤了声:“母亲。”
  来到别院的不止赵夫人一人,除了赵家大小姐赵婉以外,竟还有一干自别府来祝寿的女眷。
  原来晌午用膳之时,一干人等提及谷雨节的踏春,说是想去京郊的草场。赵夫人原想问问赵妧的意思,却没找着她,这才听一旁的嬷嬷说阿妧这两月好清静,闲来无事像是去了别院。赵夫人于是想起别院的几株杏花树最好,起了赏杏的心思带着一众女眷前来,未曾想竟望见这样丢人现眼的一幕。
  赵夫人低声对一旁的嬷嬷道:“去正院请老爷。”然后横臂将一众女眷拦了拦,自行走下台阶,对院中那一抹长身玉立的青衫身影道:“你是何人?”
  到底是自家丑事,若没有旁人瞧见,责骂一通也该遮过去。可眼下京中贵妇贵女俱在,也只有尽量处之泰然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沈家公子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就这么拄杖回身淡淡一句:“青樾见过赵夫人。”便引得院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府败落的消息京师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万不曾料到这一位昔日名震京师的贵公子如今竟落榻在都察院赵府。
  且看样子,还是被赵家二小姐私自请来的。
  赵夫人与沈夫人毕竟是故旧,纵然沈奚这样出现实在不妥,她也不好开口责问,左思右想竟没了主意,所幸过了不久,赵衍便自前院赶来了。
  赵衍一看赵妧的样子便已猜到七八分因果,心中怒意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未对沈奚开口反是先对赵夫人道:“夫人莫怪,当日青樾受伤后,是为夫自作主张将他接来别院,怕你担心他的伤势,便未曾与你提及,妧妧知道此事也是因为那日她恰好在宫中,与为夫青樾一同乘马车回的府。”
  说着,又对赵妧道:“让你来请青樾去正院用膳怎得耽搁这么久?”
  赵妧知道她父亲是诚心为她遮掩,红着脸欠了欠身道:“女儿知错了。”
  赵衍于是淡淡“嗯”了一声道:“祖奶奶想见你,你这便过去罢。”
  等到赵妧离开,又对赵夫人道:“后院有几株杏花比这里更好,夫人若要赏杏,不如移步去后院?”
  赵夫人当即福了福身,也带着一行女眷离去。
  院落里顷刻只余伶仃几人,赵衍看着沈奚,十分不客气地道了句:“请沈大人移步来赵某书房叙话。”言罢负手转身,自顾自先往前院去了。
  沈六伯狠狠一叹,对沈奚道:“少爷,这赵大人让您去书房,势必没好事,不如咱们趁现在先走吧。”
  沈奚看着赵衍的背影,似是万般轻巧地说道:“眼下怎么还走得了?到了这个地步,那群有心的无心的赶巧的凑热闹的,下值过后势必都要来,今日我不在赵府吃个寿宴称了他们的心意,日后必出幺蛾子。”说着扯起嘴角一笑,一边拄杖往赵衍书房而去,一边道:“世人惯爱捧高踩低,我是无所谓,但我最怕欠人情,赵衍要跟我私了也好,将就着今日还了,日后也好无牵无挂。”
  赵妧走到半途便被亟亟赶来的赵婉拦了,四下里一顾,见无人在近旁,才责难了一句:“你这回也太不像话!”然后牵着她的手道:“阿娘让我领你去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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