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_分卷阅读_44
第57章 学无所成
今春天时回暖的早,才过元宵节,书院里的桃花就已开了满树。
恰赶上午休,所有的学生都聚在讲堂外的回廊上,正在瞧夫子唐海旺考教两个学生。
康海旺的一班,开春以来因为有个学生得天花没熬过去,死了,所以空出一个名额来,如今俩个学生正在争这一个名额。
一个是葛青章,另一个就是渭河县有名的纨绔二大爷陈淮安。
俩学生一人占据一颗桃树,坐在蒲团上正在书题,唐海旺就站在他们中间。
为了能让学生们将来在乡试,会试和殿试中能够应对如流,书院中所有的考试,都是严格按照正规考试的流程来的。
俩个学生争一个名额,除了发给他们的贴经,墨义之外,便是策问,之后,再是诗赋。
方才,就在锦棠进门的时候,他们是在考策问,考题是:
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
虽说不过一段话,但这道考题涵盖了《论语》、《孟子》和《中庸》三本书的思想。
总得加起来,是说服侍君子很容易,但想要讨好君子,却是件很难的事情,至于为君子所用,就更难了,因为君子用人,总是量才而用。
这道题的主要传达的思想,还是要劝学生们不走歪门邪道,以才干取胜。
锦棠进门的时候,陈淮安已经答完了,正是葛青章在作答。桃花相映,玉面白皙,虽说身上仍是哪件满是补丁的青棉衣,但葛青章身姿挺拨,言谈朗朗,不卑不亢。
至于最后究竟谁答的对策更胜一筹,锦棠并不知道,只是从学生们身边经过时,听陈嘉雨忽而说了一句:“嫂子,二哥与青章如此不分伯仲,就只能从诗赋上争了。”
显然,前面的几场,俩人并未争出高下来。
要说陈淮安叫葛青章打趴在地,锦棠才觉得正常,毕竟上辈子的乡试,陈杭一条命换了一个乡试的名额给他,他考了个二百五回来,可见他肚子里的文墨,也就只够夜里在枕畔给她唱些淫辞艳赋而已。
要说他能和锦绣才华满腹的葛青章不分伯仲,锦棠打死都不肯信。
于是,她遂也停了下来,要看俩人的诗赋,最后究竟能分出个怎样的高下来。
虽说陈淮安是丈夫,但葛青章是她的表哥,而且打小儿的青梅竹马,隔了两辈子二十多年,锦棠犹还能记得,每每去外婆家,葛青章害羞,不肯从家里出来,于是她就趴在他家的门上喊:青哥哥,带我去捉泥鳅啊,我要捉泥鳅。
喊十回,葛青章每每能出来一回。
但每每等她回城的时候,野果子野菜,河里的泥鳅田里的野花儿,他总会等在半途上,胀红着一张白嫩的小俊脸,赠她满满一筐子,抿唇无声的笑着,一样样给她,再亲手替她一只野花编成的帽子,默默陪着她走完回程的路,送她到渭河桥头,这才作罢。
所以,她就是私心,私心的希望葛青章能赢。
自打上一回翻出手记,烧了手记之后,陈嘉雨割过一回腕,还投过一回梁,不过也不知道陈淮安怎么收拾的他,过完年之后,这孩子突然就变的正常了,萌鹿似的一双大眼儿,虽说瘦了许多,但眸子里的灵气犹还在,对上锦棠的目光,再也没了原来哪种亲切,也没了手记被偷之后的躲躲闪闪,总之,坦率亲切,成个真正的小叔子了。
锦棠与是也就跟他站到了一处。
孩子都已经放下了,她若还蛰蛰蟹蟹惊惊乍乍,反而显得她小器了不是。
诗赋的诗,是夫子唐海旺自己出的,名叫《叹学无所成》,给学生出这种事,当是要叫他们自省和反省的。
不一会儿,俩人的诗就作完了。
葛青章率先站了起来,开始读自己的。
“精卫衔木为海填,杵针穿石志在坚。
甘破寂寞图一事,留取英名万古传。
我愧学多滥费力,每近水源凿新田。
改非求真去羞耻,补牢不晚追先贤。”
这首诗,叹了学无所成,以凿穿井底为喻,再以亡羊补牢来坚定读书的决心,算是很贴题了。
待他一读完,学生之中皆是鼓掌叫好之声,而陈淮安的一篇徜若做的胜不过他,就必败无疑。
就在这时,陈淮安站了起来,抱拳颂道:
“皓首穷经篆史通,穷究兴亡意克终。
千古文章论救国,读书岂以无成论?”
不比葛青章是为应题而作,陈淮安这等非但没有检讨自己,反而是直接反问夫子了。
在场的学生都倒嘘了一口气,就连陈嘉雨都侧首在锦棠耳边,悄声的说:“唐夫子肯定会取葛青章的,二哥这个态度,还没学,没反省,就去反问夫子,唐夫子肯定不会取他的。”
锦棠觉得也是。
唐海旺自树上折了一枝桃花下来,于俩人间踱着步子,最终,还是把桃花递到了葛青章面前的书案上,这意思显然是,要取葛青章了。
但就在这时,陈淮安忽而说道:“唐夫子,您莫不是不知道,求真二字为何意。”
唐海旺果然不懂,转过身来,一脸究寻的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脸上全无往日的僖笑怒马,吊儿郎当之态,桃花相映,神情坚毅,双目深邃,一字一顿道:“那就烦请你查一查,皇太后的道号为何。”
当今皇上的母亲,皇太后娘娘,信奉道教,便宫中也设有道观,自己亲自主持,其道号,就叫作求真。但是,这种皇宫秘辛,远在秦州的穷学子们又岂能知道?
可是,徜若果真是在殿试上作这首诗,只凭求真二字,葛青章任凭策问答的再好,触犯了天家名诲,就得被打下来的。
所以,陈淮安仍是他上辈子的小人策略,于诗赋上赢不了葛青章,就找出他的缺点,先将他拉下马再说。
锦棠上辈子最恨的,就是陈淮安这一点,作人永远不够光明磊落,为了达到目的,总是不择手段,相比之间,葛青章是多么坦荡渥怀的君子,凡事,总是先律已,再律人。
他要不提出这个短儿来,今天能进一班的就是葛青章了。
但是,就在他说了求真二字之后,站在众人身后踱步子的康维桢发话了:“求真二字要书,必须于其中去一笔,葛青章没有作到,就是他的错,能进一班的学生是陈淮安,大家都散了吧。”
恰就在此时,锦棠走了出去,断然道:“康山正,民妇并非书院中的学子,也没有读过什么书,按理来说,也不该议论书院中的事。但是,一个读书的学子,要掌握考试过程中的名诲避字,该是到京城,将行会试时由夫子再来统一提点。
葛青章不过一个寒门秀才,连秦州城都不曾去过,更遑论京城,此时就以这些东西来要求他,未免太严格了一点。更何况陈淮安是我丈夫,我认为,他检举同窗,这样的作法有失公允,这对葛青章不公平,进唐夫子班的,该是葛青章才对。“
她这一言,惊的书院近三十名举子,所有的夫子全都回过头来,齐齐来看。
敢在当面提丈夫的不对,古往今来的妇人之中,大约也只有罗锦棠了。
陈淮安为了应对今日的考试,苦学了一个春节,熟颂四书,狂抄经义,从陈嘉雨手里要来《朱熹全书》,整个儿通读了一遍。
但是,相比于葛青章扎实的功底,他这个半途出家是远远不够的。可是他想要学得好,就必须进一班,所以势在必得,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只是陈淮安干坏事的时候,向来都是瞒着锦棠的,生怕要叫她发现他在欺负她的心头肉儿。
乍乍然给抓了现形,吓的形象全无,立刻就举高了双手,柔柔唤了一声锦棠。
锦棠眼睑上浮着一层子的浮,红唇微张,一口银牙上下轻磕,连看都不看陈淮安一眼,盯紧了康维桢,要听他的作答。
康维桢于桃树下踱着步子,淡淡说道:“科举的残酷,就在于,错了就是错了。或者罗小娘子觉得本山正如此判断有失公允,但你们得庆幸,是在此时犯了错,而非九九八十一难,考到金殿之后,叫人于皇上面前当众指出失误。
不过,既青章不服,就加试一场,由本山正亲自来考。”
锦棠对于葛青章的偏爱,连掩饰都不曾掩饰一丁点儿,蓦然一喜,满脸焦虑顿时一扫而空,娇似桃花的小脸儿上哪欢喜的笑,辣的陈淮安恨不能戳瞎双眼。
但再试一回,他与唐海旺注定得失之交臂了,跟着刘之心哪么个糟老头子,不说会试,等乡试只怕也得学白了头。
但就在这时,葛青章一本本捡起面前的书,轻声道:“我退出比赛,进一班的名额给陈淮安就好,我仍跟着刘夫子读吧。”
慢说锦棠,连陈淮安于煞时之间都跌破了双眼。
锦棠好不容易替他求来的机会,葛青章居然就这样大度的,自己放弃了。
除了陈淮安之外,在场的学子,无不替葛青章感到惋惜。不过,他向来是个温默自律的人,便心中有什么,也从不与人说及的。
抱起书本,他自康维桢身边经过,走至陈淮安面前时,擦肩而过,冷冷说道:“陈二,徜若认真追究,你关于经商的那篇文章,里面缺点多多,甚至考据下来,几处引用都不过关。
不过,我不会当众指出你的错误,回家勿要责怪锦棠就好。否则……我会叫你知道,什么叫卑鄙手段。”
报应啊报应,陈淮安心说:瞧瞧这郎情妾意的一对儿。
他忍功好,此时仍还笑面朗朗,一口白牙:“好,绝计不会。”
不会才怪,今夜就办了她,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罗锦棠的丈夫。
锦棠气的神魂俱裂,是以也没回家,等学生们上课时,就在竹林处等着。
说句难听的,贫家孩子顿顿稀粥,自然尿也多,所以只待一下课,葛青章便是第一个进茅房放水的。
锦棠只待他一经过,便从竹林里走了出来,说道:“人各有命,你便主动退让,我不会记你的情,至于陈淮安,哪就是个黑心黑肺的,既康山正都说了加试一场,你为何反而要让他?”
说着,锦棠就急眼儿了。她活了两辈子,死的时候正如黄爱莲所说,温驯而又绝望,堪破了一切,重生回来,等闲也不动怒的,可这一回又急眼儿了。
气的跺着两只细脚,耳珰乱砸。
葛青章因为老娘性子暴劣,钻牛角尖,是个半疯子,为了自己是哪么个妇人生的,打小儿就觉得自卑,长到这样大,人前没有带过一丝的笑。
锦棠便说,他便笑着,白皙的少年面庞笑的格外生动,柔柔唤了声妹娃。
“妹娃,我进不进唐海旺的班,都能考得了乡试,但陈淮安则不同,他功底太差,没有好夫子教导,必死无疑。”
锦棠道:“你不该的,都是学生,都要走科举这条路,他又不是你亲爹,你凭啥让着他?”
葛青章再是一笑,柔声道:“快回去吧,勿要惹了陈淮安生气。”
说着,他转身就走了。
第58章 萝卜饺子
另一头,罗家酒肆。
罗根旺身子重,也只能守柜台,给人打了半天的酒,忽而有人就骂骂咧咧的进来了,将只白瓷壶砸在柜台上,气冲冲说道:“罗家的酒如今居然也搀水了,味道淡的就像鸟一样,退老子的五文钱,老子不吃了。”
“我家的酒从不搀水,你肯定是自己搀了水,然后到这儿来骗钱的。”罗根旺断然辩道。
“我不与你说。东家娘子,娘子,你自己来尝尝你这酒。”这人扬着脖子,就开始喊葛牙妹了。
正在里间做饭的葛牙妹出来,揭开酒壶嗅了一口,啥话也不说,专身进里间,另灌了一酒壶品质更好的酒来,赔情说笑的,就把这人给送出去了。
回过身来,葛牙妹道:“酒是我酿的,是我养俩孩子,养咱们俩家人的本钱,人品砸得,酒质不能乱,你才起来,居然又开始干往酒里搀水的事儿了,你可知道,当初就是你们兄弟往酒里搀水,咱们的正酒令都差点叫官府吊销,一个正酒令得来不易,咱们是这渭河县城里唯一一家有正酒令的,所以官府不会动不动来捣咱们的摊子,拆咱们的酒窖。
咱们可是地窖里储着几百缸七八十年陈酒的人,哪东西富比金山,你居然还敢干这等下作事儿,就不怕官府没收了咱的正酒令了,成个黑户儿。”
罗根旺耳红脖子粗:“谁家的酒不搀水,就你实诚,酒客多得很,可赚到钱了吗。”
葛牙妹也是气的菜刀在案板上咣咣乱剁:“你怎的不说,你娘和你大嫂住着一亩地的大院子,闲来还要雇人锄花弄草的,那钱全是从这酒肆里出,说我没赚到钱,这话你怎好意思说出来?”
罗根旺对两个孩子倒是爱的,真心实意的疼爱,尤其锦棠,因为是女儿,更加的疼爱,所以只要锦棠在,他在葛牙妹面前都是噤若寒蝉的。
但是锦棠不在可就不同了,更何况他觉得如今自己能够站起来了,生意又因为锦棠的照顾好了不知多少倍,在楼上一回回听锦棠说赚了三百两又三十两的,只怕如此下去,罗家要在自己手里成个巨富,再兼到隔壁,叫瘫痪在床的老娘和大嫂夸了几句,越发心中蠢蠢欲动,便想从葛牙妹手中把酒肆的权给拿回来。
至于搀水的事儿,也是罗老太太打小儿的培养,他们祖上是酿酒大户,地下存着几十大瓮的酒,但存着,却舍不得卖,只卖些半酒半水的淡汤儿出去,这才是生意没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