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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_分卷阅读_49

  现如今,两个舅舅打盐引的主意,牵涉到边军粮饷,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便非一家之事。
  明知是贪墨朝廷银两,仍是贪心不改。甚至求到母后跟前,是想做什么?
  日子不好过?
  简直荒谬!
  父皇尚好节俭,宫中严格按照洪武年间规制,不敢逾越半分。
  寿宁侯凡酒盏碗碟必用金,平时的用度极是奢靡,甚至超过国公。建昌侯宴客,摆出的竟是父皇赐给昌国公的酒注酒盏。
  侯府家仆奴婢无数,养着两班家伎。御赐的玉器古玩打碎便打碎,根本不以为意。
  何等的胆大包天,聚敛无厌!
  朱厚照本不愿如此想自己的舅舅,然在内阁观政之时,见多各地巡按御史递送的弹劾,不得不深想。又有弘治帝强撑着病体,言传身教,谆谆告诫,石头也会开窍。
  坤宁宫闭宫,出入宫禁的牙牌被收回,侯府是如何向母后递送消息?
  唯一的途径便是宫人。
  外戚勾连内宫,无论何种目的,都是大罪!如此胆大妄为,眼中可还有父皇,可还有他这个皇太子?
  大明江山姓朱,不姓张!
  一念至此,如有惊雷当头落下,朱厚照猛的站起身,双眸闪过冷色,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张皇后愣在当场。
  她突然觉得,儿子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好似不认识一般。
  “照儿?”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道,“舅舅想讨盐引,不是不行。”
  不等张皇后说话,朱厚照继续道:“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父皇旨意,内阁官文,凡是必须按照规矩,不得徇私。”
  “可你舅舅……”
  “母后!”
  朱厚照突然提高声音,张皇后未说完的话立时哽在了嗓子里。
  “朝廷有定制,五石粮可换一引,无粮可以六钱银折粮一石。舅舅每年的俸禄加上庄田出产,足够换取上千盐引!”
  想起杨瓒所言,朱厚照当真是郁气在胸,怒火狂燃。
  “有皇令在前,绝不许以次充好,以陈换新,更不许缺斤少两。两个舅舅如能办到,无需父皇首肯,儿就能说服内阁三位相公!”
  张皇后沉默。
  两个兄弟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想按官文办事,何必求到她跟前。
  只是她想着,不过一些盐引,就算是给了他们又能如何。“占窝”之利,哪个宗室皇亲没沾过,偏国舅不行?
  “照儿,你两个舅舅怎么能同他人一样。”
  “为何不一样?”朱厚照道,“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贪婪犯法,数目不及舅舅一半,已被父皇贬为民,流放充军。两个舅舅霸占良田,蓄养奴仆,至今安然呆在侯府,还有什么不足!”
  到底是年轻,火气堆在胸口,话不由得冷硬。
  “照儿!”
  张皇后被吓了一跳。
  “母后,儿言尽于此,想怎么做,两个舅舅可自己思量。”
  见张皇后难掩惊惶,朱厚照心中的怒火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为何父皇突然不愿见母后,甚至不顾多年的相濡以沫,令坤宁宫闭宫,连东宫选妃也交给太后和太妃,他终于能够体会。
  高皇帝训言,孝道为上。
  火气再大,也必须憋在心里,不能再三顶撞。
  “既然父皇收了两个舅舅的牙牌,下令无召不得进宫,母后当遣人提醒舅舅,私自向宫中传递消息,按律当要严惩。”
  张皇后面色发白,手按在胸口,气息忽变得急促,脸上现出几分怒色。
  “照儿,你这是在说两个舅舅,还是在埋怨母后?”
  “儿不敢。”朱厚照仍是站着,背挺得笔直,“儿只是好意提醒,舅舅敬重母后,自当明白。”
  “你……”
  “儿每日讲读完毕,都要去见父皇。时辰已不早,母后早些歇息,儿先告退。”
  话落,朱厚照行礼,转身大步离开。
  大红袍角翻飞,朱厚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张皇后突然失去浑身的力气,瘫软在榻上。
  丈夫不见她,儿子又突然生分,甚至不愿帮两个舅舅。
  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前半生的岁月仿佛一场幻梦,她终于领会到,红墙之内,深宫之中,究竟有多冷。也终于明白,娘家人再好,丈夫和儿子才是她所有的依靠。
  可是……还来得及吗?
  “娘娘?”
  “出去!”
  钱兰被杖毙,坤宁宫再无贴心人。
  斥退宫人,张皇后伏在榻上,泪水沿着眼角滑落,痛哭失声。
  乾清宫中,弘治帝靠在榻上,半闭着眼,好似睡着一般。
  宁瑾拿着沾湿的布巾,小心润着天子的嘴角。感受到天子微弱的气息,手隐隐有些发抖。
  牟斌跪在地上,很是犹豫不定。
  天子重病至此,实不能再生气怒。查明之事,当奏还是不当奏?如不今日奏明,放任其行,他日恐再生大祸。
  “牟斌。”
  “臣在。”
  “起来。”
  弘治帝沉疴难起,瘦成一把骨头。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
  “事情……咳!”
  刚说两个字,弘治帝便开始咳嗽。
  宁瑾忙捧上温水,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
  “陛下,小心龙体。”
  “无碍。”
  艰难饮下两口温水,服下两丸丹药,弘治帝仍没力气说话,只以眼神示意宁瑾。
  宁瑾领会天子之意,侧过身,对牟斌道:“牟指挥使,事情查清,当禀于陛下。”
  牟斌脸颊紧绷,眼神微凝,正要开口,扶安走进殿中,轻声道:“陛下,天子殿下问安。”
  “太子?”
  听是太子,弘治帝终于有了些精神,道:“扶朕起来。”
  朱厚照走进内殿,见到弘治帝憔悴的模样,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
  “儿臣见过父皇!”
  “免。”
  弘治帝说话艰难,将朱厚照召至身边,道:“牟斌有事禀朕,你也听听。”
  “是。”
  见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帮,终下定决心,道:“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杨瓒宫门前惊马一事。”
  “杨编修惊马?”朱厚照微愣,“孤为何不知?”
  “回殿下,事发突然,且杨编修并未受伤,故未呈报御上。千户顾卿察觉有异,报知于臣,臣不敢轻忽,令锦衣卫暗中查访,现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亲,故上奏陛下,以请敕谕。”
  牵涉到皇亲?
  朱厚照不明白。
  杨瓒出身乡间,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数五代,连秀才都没有。观其平日,秉节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马尚书称“小夫子”。
  这样的人品性格,实在不像会轻易得罪人,为何就惹上了皇亲?
  “牟斌,你真查清了?”
  “殿下,臣不敢妄言。”牟斌道,“因惊马被换,杨编修实是无故受累。其欲伤之人,实为今科状元,翰林修撰谢丕。”
  “谢丕?”
  朱厚照更觉诧异。
  谢丕又得罪了谁?
  “北镇抚司查问当日内卫,尤其牵马之人,最终核实,是象房中的两名象奴为人收买,在草料和马鞍上动过手脚。因牵马的内卫突然调换,后者不知内情,状元和探花的马被弄错,方才致杨编修惊马,谢状元躲过一劫。”
  一番话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缓缓闭上双眼。
  如此不择手段,因由未必在谢丕身上。若是针对谢阁老,倒说得通。
  肆无忌惮,加害今科状元,且能买通宫中象奴,瞒过内卫双眼。掰着指头数一数,不会超过十人。
  藩王有嫌疑,宁王和晋王的嫌疑最大。
  转念想一想,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事情败露,平白得罪阁臣,更要惹来天子侧目,吃力不讨好,图的是什么?
  是皇亲,却不是藩王。专门针对谢丕,必是和谢家有怨。
  满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两人。
  弘治帝睁开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脸上。
  他早知道,皇后召太子去了坤宁宫,也知道为的是什么。太子能守住分寸,无论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一个父亲,他都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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