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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_分卷阅读_43

  朱厚照点头,端正做好。
  杨瓒深吸一口,站直,扫一眼纸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实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国有利之法定能施行。”
  “既能实行,为何又言难?”
  “殿下且听臣言。”
  杨瓒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没有选择。李阁老推动太子来诏狱问策,谁知不是为考验他?假如背后还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轻忽。
  宁可得罪人,也要讲“实话”。
  “殿下应知,开中法本以粮换盐引,初五石可换一引。”
  “孤知。”
  “后因水路不畅,陆运耗费甚巨,海运风险愈大,朝廷下令以粮折银,可于户部以银换取盐引。”
  朱厚照没有出声,这些事他比杨瓒记得还牢。
  “自此,盐商内迁,商屯荒废。内迁商人多聚江浙两淮,金陵繁华远盛国朝开立。然户部库银未见丰盈,边军粮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皱眉,显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盐商聚集,金陵繁华,证明以银换盐引之法可行。然库银不丰,边军少粮却是不争的事实。
  “朝廷下发的盐引都有定数,换取的银粮亦有定数。”杨瓒肃然表情,“户部造册,不敢轻易做假,这少去的银两粮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贪墨?”
  “贪墨倒在其次。”
  杨瓒摇头,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员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长,也轻易伸不到盐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勋贵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杨瓒以指蘸水,在桌上划过,“行开中法,盐商需出五石粮方可换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讨盐引,其后转售于盐商,获取巨利。”
  “什么?!”
  “再有一种,换盐引的米粮皆为陈粮,虫蛀鼠咬,同糟粕无异。以陈粮换盐引,再以盐引换新粮,获利亦是极丰。”
  “好大胆!”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宽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锐度不及亲爹,也不假。但杨瓒将事情掰开揉碎,一通大白话讲出来,再心宽也受不了。
  “国之蠹虫!”
  朝廷一年粮税,满打满算不及四百万两。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动,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还有几场蝗灾,有些遭灾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粮税仍在积欠。
  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多用于赈灾,朝廷不至寅吃卯粮,边军的待遇也是每况愈下。
  国库不丰,边军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鞑靼不会等。弘治帝被逼得没办法,只得从内库往外掏钱。为补缺额,连太宗皇帝留下的库银都动了不少。
  内库独立于国库,属于天家私产。
  弘治帝宠儿子,内库有多少钱,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却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过弘治帝为库银发愁,只是不知内中详情。
  此番杨瓒举出盐引之例,虽只涉及表面,相当肤浅,也彻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这些蠹虫,杨编修可有办法?”
  “殿下恕罪,臣并无办法。”
  “无法?”
  “殿下问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兴利,非臣所能,还需朝廷诸公。”
  “杨编修莫要谦虚。”
  “非是臣谦虚。”杨瓒摇头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庄子》有载,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浅知拙见,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实是无能为力。”
  看着杨瓒,朱厚照仍是不信。
  杨瓒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为举世大才,骨鲠之臣。臣才蔽识浅,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负殿下信任。勉强为之,不能兴利,反而贻害。”
  “在其位,谋其政?”
  “诚然。”
  朱厚照没有继续追问,站起身,正色道:“同杨编修问策,孤受益匪浅。”
  “殿下厚赞,臣不敢当。”
  “当得。”
  经谷大用提醒,知时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观此处不错,清净。杨编修且安心住着,孤三日后再来。”
  “臣……谢殿下赏识。”
  安心住着?
  还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吗?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着。
  “还有,”离开囚室之前,朱厚照似想起什么,转头道,“此间事是父皇之意,牟指挥使是奉命行事。”
  “臣知。”
  几天的时间,足够杨瓒想明白。
  “臣谢陛下隆恩。”
  “恩。”朱厚照笑道,“杨编修同父皇所言一样。”
  留下这句话,朱厚照不再继续说,背着手,潇洒走远。
  杨小探花站在囚室里,眼睁睁看着门锁落下,毫无办法。
  话只说半截,究竟是心宽还是故意?
  朱厚照离开,诏狱外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役自不会多留。牟斌亲自护送太子殿下回宫,王岳和戴义先后得知消息,当即遣人告知宁瑾。
  宁瑾知道了,弘治帝自然也就晓得了。
  在乾清宫暖阁觐见的三位相公,或多或少听了一耳朵。
  刘健和谢迁不得不佩服李东阳,人老成精,不服不行。
  李东阳淡定得很。
  说他老狐狸,这两位又年轻多少?
  “不变操履,不露锋芒。深才高德,养志蕴气。彻见其性,实乃诚和陶然。”
  评语出自弘治帝之口,流入三位阁臣之耳,再无他人知晓。
  清宁宫中,吴太妃读完一段经书,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将届申时中。”
  “这个时候了?”缓缓舒一口气,吴太妃捻熄檀香,道,“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不能再不见人。”
  轻扶起吴太妃手臂,女官道:“娘娘可要去西苑走走?四五月的节气,正好赏绿。”
  吴太妃却是摇头。
  “去仁寿宫。”
  “仁寿宫?”
  “别多问,走吧。”
  “是。”
  吴太妃轻易不出殿门,年历浅的宫人少有知晓。
  仁寿宫里的王太后,却比吴太妃更像是个隐形人。
  既非天子生母,又不如吴太妃一般,对太子有养护之恩,生生被万贵妃压制了二十年,虽未入冷宫,也不比废后好上多少。
  今上登基,吴太妃退居清宁宫,王太后避居仁寿宫,都是非宫中大典不轻易露面。相比坤宁宫的热闹,愈发显得清冷寂寞。
  听到吴太妃来访,王太后微有些吃惊。
  丝毫不摆太后架子,亲自出殿门相迎。
  天顺年间,两人同选东宫。成化帝登基,吴氏为后,王氏为妃。
  万氏盛宠跋扈,吴后被废,王氏被朝臣推上后位,却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了过了二十年。
  如今相对,乌丝均已雪白,桃李之华不再。恩怨消散,被天子冷待的寂寞酸楚,唯有彼此才能明白。
  “见过太后。”
  “你这是要折煞我吗?”
  王太后眼圈微红,直接称我,而不称哀家。
  “宫规不可废。”
  吴太妃坚持行礼,王太后无法,拧不过,只能等吴太妃起身,亲自引她回到常居的静室。
  “太后娘娘也念《道经》?”
  “常日无聊,道可静心。”
  “一晃二十年过去,心还不静?”
  “想静,却是骗不了心。”同吴太妃一样,王太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按照太后规制,更精美些。
  “你好歹是顺心一回,我却在瓮子里憋屈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这些话,王太后不能同宫人说,只能藏在心里。吴太妃的来访,彻底引出埋藏多年的委屈。
  “顺心一回,换来冷宫独对寒月。”吴太妃苦笑,“早年间,我也不是不后悔。”
  “你后悔,我却是羡慕。”似陷入了回忆,王太后喃喃道,“我这二十年,哪里还像个人。不是冷宫,胜似冷宫。到头来只恨自己懦弱,不能顺心一回。”
  吴太妃没有接言,等王太后自己回神,才道:“早些的事,能放下也就放下吧。我这次来,是有事同您商量。”
  “何事?若是大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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