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卷阅读_24
看不到任何对方的表情,对方甚至吝啬于见他一面……宝相脱不花站在温度明显下降的房间里,他忽然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得更近一些,站到了珠帘外,与男子只有几步之隔,然而他终究没有贸然而强硬地打破两人之间的这个距离,只是站在帘外,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到什么,但他的指尖却突地颤了一下,毫无来由地,就仿佛他即将碰到的并不是一挂帘子,而是一个将他与面前那人隔开的鸿沟。
宝相脱不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对方的气息,有这个人的味道,口鼻间吞吐的全部都是这个人的气息--这种感觉,究竟有多久不曾体会过了?
感受着心肺间那股清凉淡薄的香气,宝相脱不花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热水当中,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吁出一口气,隔着珠帘站定,透过帘子看着几步外那个穿着棕衣的人,甚至好似能够透过宽大的衣衫看到里面的身躯,目光中又是近乎贪婪的渴望又是发自内心的欣赏,片刻之后,他才轻叹一声,说道:“……阿青,我知道你对我心怀怨怼,只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莫非你就当真不肯原谅我么。”
长长的珠帘忽然无风而动,隐约露出那棕色的一方衣袂,季青仙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美丽却幽深的眼眸里满是冷漠尖锐的情绪,仿佛在发出尖锐而无声的警告--阿青?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称呼他,这个称呼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几乎能够将他的灵魂也拖拽进去,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带给了他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滋味,所有的那些甜蜜的回忆,到最后却被很多东西慢慢蒙上了一层灰,压上一座山,令他呼吸不畅,辗转不能摆脱。
一股陡然沸腾起来的东西将头脑冲得沉沉的,季青仙根本不转过身向后看,就仿佛彻底无视了帘外的男子,只冷冷说道:“脱不花,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是我自己当初识人不明,怪不了旁人。”看到对方的冷漠反应,宝相脱不花似乎并不意外,他自嘲地一笑,轻声说道:“阿青,这些年你离开我,莫非就不曾想念我?我不相信你真的对我已经无情,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着你当初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想到辗转不休,想到彻夜难眠。”
“……你说这些很有意思么?”季青仙脸上露出一丝浓浓的讥诮笑意,又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自在,然后下一刻,他的表情就骤然凝结成了寒霜:“我季青仙已经跟你宝相脱不花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再关心你的任何事情,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你又在说谎了,阿青,你一说谎就会用力握拳,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宝相脱不花忽然笑了,看着男子负在身后,此刻正不自觉攥紧的右拳,季青仙微微一惊,立刻便放下了手,却听宝相脱不花柔声说道:“我知道的,阿青,你其实一直都在想着我,你舍不得我,只是你却不敢去蓬莱见我一面,你说你不想看到我,不肯原谅我,其实这些统统都是你的借口而已,是谎言,你只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罢了。”
“……你闭嘴!”季青仙脸上顿时微微一寒,整个面庞都凛冽起来,厉声喝道,他长长的眼睫颤了一下,但这种错觉般的反应转瞬即逝,季青仙双目半敛,语气恢复了平静,冷淡道:“脱不花,我现在过得很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一下!”
“你与我没有关系?那么玄婴呢,他的体内流着我和你的血,他是你和我的儿子,是你为我生的儿子,阿青,这辈子你和我之间的联系都斩不断,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要承认这个事实。”宝相脱不花突然伸出手向前探去,在即将碰触到面前珠帘的一刹那,却又停住了,因为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道浩荡犀利的剑气正从几步外的季青仙身上喷薄而出,在瞬间就锁定了自己,那种尖锐凛冽的剑气分明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许再前进一步……与此同时,季青仙的身躯微微一滞,忽然间无比痛恨珠帘外的那个男子,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没有错,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却他们之间所发生过的一切。
突然,一阵杂乱的声音打破了室内暂时的寂静,那是珠子零乱溅落在地面上所发出的声响,隔在两人之间的珠帘被一把扯下,与此同时,宝相脱不花的面颊一侧被那道锋利的剑气深深划破,猩红的鲜血直流下来,但他却好象毫无感觉一般,只迅速向前几步,紧接着,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面前那一身棕衣的男子。
季青仙的脑子里面当场就轰然炸响,在这一瞬间他由于极度的震惊或者别的什么,竟然不曾立刻反抗,身后的拥抱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再短不过的一瞬,荒谬却鲜明,他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甚至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脸上流下来的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衣衫上,那人的下巴压住了他的肩,气息滚烫,烫得他道心不稳,一如多年之前那个明镜惹尘,被硬生生沾染了情爱之念的年轻人。
宝相脱不花紧紧拥住男子窄瘦的腰身,贪婪地嗅着对方的气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过他已经去世的妻子纪翩翩了,他想的只有此刻怀里的这个人,在无数个夜晚都想起,在灵魂最温柔的一隅想着对方的味道,想着那光滑的身体,想着那双流泪的眼睛,他紧搂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呢喃般地满足轻叹着,道:“终于又抱到你了,阿青,终于又能这样把你搂在怀里,抱着你……阿青你可知道,我到底是有多么想念你,想你想得都快疯了,可是又不能贸然来万剑山找你,怕惹你生气,怕你躲着不肯见我。”
季青仙的身体僵直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反击,将身后这个人狠狠甩开,他感觉到对方那灼热的呼吸一下接一下地拂着自己的脸颊,恍惚间脸颊包括全身的温度都似乎被这呼吸吹得高了起来,像是被火在烧,缭绕不去,随之而来的,是宝相脱不花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有着微妙的特质:“阿青,你看这血多红,就像是我们第一次欢好时一样,那夜你流了那么多的血,把床单都染红了……”
被剑气划破面颊的男子喃喃说着,摸了摸受伤的脸侧,然后将染在手上的鲜血展示给季青仙看:“在那之前我还从来都没有碰过男子,因此什么都不懂,害你流了很多血,你那时才十几岁,痛得受不住,哭着叫我放开你,可是我哪里放得开?只想和你永远都在一起……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你有了我们的玄婴……”
一字一句,都是魔咒,季青仙的心脏滞着,原本以为那些乞求的话语,凄厉痛苦的嘶喘,还有那被翻红浪时的呻吟,都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那样久远的事情,应该早已模糊不清了,以至于他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以为肯定是忘记了,然而这些属于记忆角落里的东西,为什么在被再次翻出来的这一刻,竟然清晰无比?
季青仙袖中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僵,落在地面上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宝相脱不花深深吸取着男子身上的味道,但他自始至终除了紧抱着季青仙之外,并没有沾对方一根手指,也没有碰到对方的半寸肌肤,这也许是不想因为卤莽的冒犯而激怒了季青仙,也或许是因为无论是多么思念多么迫切,终究还是不能抹消他身为山海大狱狱主应该具有的最基本的风度。
季青仙眼帘微垂着看向地面,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他的眼神闪动着什么,然而他却不肯与身后的男子目光交汇,就这样僵硬着身体……突然间,季青仙猛地振臂一甩,脱开了身后宝相脱不花的怀抱,他背对着男子,冷然说道:“收起你的这些胡言乱语,脱不花,你如果再敢对我无礼,那就不要怪我动手把你打出去。”
突然空下去的怀里还残存着男子身上的余温,宝相脱不花微微苦笑一下,不过他显然没有多么失落,只因为他想要得到的只是对方身上任何的东西,无论是回应还是打击,都可以!
“好罢,都听你的。”宝相脱不花将目光定在季青仙的身上,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季青仙生性刚强,因此虽然极是动人,另人心欲往之,却偏偏又难免心生顾忌,宝相脱不花眼下与他离得这样近,明明想拥他在怀,却只能可见而不可得。
“沈师弟他早已给你传了信,你如今来得这样快,想必是接到了信便赶往万剑山,但玄婴此时有了身孕的事情,你想必还不知道。”季青仙似乎完全平静了下来,淡淡说着,宝相脱不花目光陡然一闪,瞬间凌厉无比:“……玄婴有了身孕?”
季青仙寒水清清的眼瞳里满是复杂,声音却依旧冷淡:“他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同时也不会放弃争夺那少年--也就是我的侄儿,师映川。”
室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半晌,宝相脱不花叹道:“他一向事事都要与龙树争个高低……我知道这是我的错,由于你我之间的事情而致使他怨恨我,也难免迁怒他哥哥,觉得我待龙树与他不同,这就不免有了心结。”季青仙淡淡道:“他既然已经决意如此,以他的性子,旁人再难干涉他的决定,包括我和他师父。”
宝相脱不花看着面前季青仙那熟悉的背影轮廓,不知怎的,心中冲动难平,只觉得恨不能将人拥入怀中恣意紧拥一番,他深深吸气,道:“龙树很像我,他既然十分喜爱那师剑子,想必是不会放弃了的,我并不想见到他们兄弟相争。”季青仙忽然冷哂:“那你准备怎么办?”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我不想偏向任何一个,也不愿让任何一个难过。”宝相脱不花说道,季青仙突然笑了起来,冷冷的:“……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我和纪翩翩都是你心爱之人,你不想让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伤心,也不想放下我和她任何一个?”男子拂袖而笑:“脱不花,你还是老样子……你这个懦夫。”
山海大狱的阎罗狱主会是一个懦夫?天下间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然而此刻季青仙却偏偏这样说了,说得云淡风清,而宝相脱不花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毫无愠色,只是定定瞧着季青仙的背影,低低道:“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累美人……阿青,当年我以为你与翩翩我都不能放下,但后来我才知道,我放不下翩翩,却更忘不了你,你说,这是不是苍天捉弄?”
“这不是什么苍天捉弄,只是物是人非!”季青仙的语气冷漠如冰,然而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出那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宝相脱不花忽然眼神一闪,他脸颊上的血水还在缓缓溢出,但他面上的神情依然平静,问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重来,可以让你重新选择,那么阿青,你还愿意遇见我么?究竟是爱,还是不爱?”
爱,还是不爱?究竟会如何选择?季青仙幽冷如冰的眼眸颤了颤,他想要狠狠嘲笑对方几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有沉默,宝相脱不花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柔声道:“我知道你的答案了。”便在这说话的工夫,宝相脱不花无声无息地上前几步,伸手径直抚上季青仙的肩头,季青仙反应极快,立时侧身避过,既而反手就是向后一掌,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回过头,
宝相脱不花伸手格开这一掌,只一瞬间,季青仙眉头一凝,就欲从窗户直纵而出,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如遇蛇蝎一般,脸色蓦地变了,声色俱厉道:“脱不花?!”
“发作了么?”宝相脱不花轻叹一声,伸手将季青仙抱了个满怀,季青仙居然没有抗拒,或者说,无法抗拒,他的身体已经迅速软了下来,急促喘息道:“这是……莫离?”
“不错,正是‘莫离’,我提前熏在衣衫上,服了解药,方才近身抱你,你自然会嗅入……莫离,莫离,莫失莫离,阿青,我不能让你再离开我,就算天让你离开,我也终究要把你夺回来。”宝相脱不花轻轻扳过怀里人的身子,顿时面前出现的便是一张美丽之极的脸,柔和的面部轮廓是他梦里也会出现的,肌肤如瓷如玉,唇瓣润泽,这样的美丽太过灵秀,就像是最精致最华丽的一件玉器,美到了极致,然而眉宇之间的英逸却使得男子半点脆弱易碎的样子也没有。
“总算又见到你了,阿青。”宝相脱不花缓缓抚摩着爱侣光滑的脸庞,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在相隔多年以后,再次仔仔细细地看到对方的脸,他微微低头,深深吻一吻男子鲜润的唇,那柔软的触感,与记忆中的一样美好。
“脱不花,你果然卑鄙……”季青仙手足无力,唯有目光利若刀锋,宝相脱不花抱紧了男子,道:“阿青,你不要怨我,如果不是沈太沧的信,没有玄婴的事,那么我就没有借口来万剑山,而你也不会肯见我一次,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又怎能放弃。”
他说着,将季青仙整个人抱了起来,向外面走:“没人相信我会从万剑山光明正大地抢你回蓬莱群岛,所有人都只会以为你被我说动,愿意随我回去……毕竟,众所周知你是我的平君,我们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不是吗。”宝相脱不花微笑着,手指在季青仙腰间一按,男子顿时便昏迷了过去,宝相脱不花抱着终于失而复得的人走出屋子,一直到上了马车--真好,他的阿青终于回来了。
……
这是一个平静而晴朗的早晨,风微云淡,充足的雨水令山上的草木都蓬勃生长着,每天都会有不知多少的植物从泥土里冒出头来,到处都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绿意。
整个常云山脉都在这清晨的风中苏醒过来,坐在莲海之畔,嗅着风中传来的浓郁莲香,让人忍不住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清新无比的空气,此时岸上摆着一张桌子,两只高凳,桌上是满满的碗碟,里面装着各式吃食,每一样的分量都很少,但菜色却很多,桌前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进食。
师映川咽下嘴里的食物,扭头望去,只见周围花木隐现,景色如画,想到这便是自己的家,一时间就不禁想起从前在大宛镇的那些日子,顿时生出许多感慨,说道:“师尊,你当初把我寄养在大宛镇,选的人家可真是不怎么样,好在后来你总算是派白缘师兄来接我了,不然在那户人家里面,真的是度日如年。”
“……一般来说,四岁才是开始练功的最佳时机,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让你在普通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当时确实选错了人而已。”连江楼放下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擦了擦双手,又用茶漱了口,这才神色平静地说道,师映川细密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然后就支颔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忘了我呢,直到四年后才偶然间想起来。”少年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显然是说明他很满意这个答案。
“你这是在怨我?”连江楼的目光缓缓移到少年的脸上,看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是要从中看到一些东西,师映川听了这句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以前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点儿的,毕竟还记得我小时候在大宛镇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在断法宗的三年里,我放任你自己在那院子里自生自灭,只让白缘定期授你武艺,关于这件事,你可怨我?”连江楼淡淡问道,他的养气功夫极好,脸上微波不兴,除了从中感受到他平和的心境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办法从他脸上揣摩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师映川笑道:“这个我倒是后来就明白了,想必师尊是在磨练我的心境,同时也要看看我是不是可堪造就,究竟算是璞玉还是顽石一块,对罢?身为宗正,总不能要一个差劲的徒弟。”
☆、六十七、六指
“所以师尊你那么做,在宗门三年里对我不闻不问,也是出于你的考虑,不是吗?”师映川微笑着说道,并没有什么怨怼不忿的样子,连江楼道:“……你能这样想,自然很好。”
师映川双颊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现在的容貌算是清秀,虽然谈不上出色,但笑起来却很有些孩子般稚气未脱的可爱,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露着几颗白白的牙齿,很是招人喜欢,连江楼接过侍女奉上的温热花茶,淡淡道:“你的武功进步很快,甚至超出了我当初的预料,也许不必几年,就能达到一个相当不错的程度。”
师映川眼中闪过欢喜的光芒,道:“我会一直很努力修行的,争取早日也像师尊这样厉害。”他此时展颜畅快微笑的模样映进连江楼的眼眸深处,脸上还有小小的小酒窝,男子似乎心情不错,起身一手负在身后,道:“……随我四处走走。”
这里是一片无际的莲海,水温很是奇异,因此水中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莲叶十分茂密,花朵亦开,放眼望去,简直除了绿油油的莲叶与或粉或白的莲花之外,再看不到别的什么了,连江楼拉起身旁师映川的一只手,在水面上施然而行,以师映川眼下的修为,想要做到‘踏雪无痕’是很简单的事情,在水面上奔行也自然是难不倒他的,但想要像连江楼这样将水面完全当作地面,漫步其上甚至立于水面的本事,却决不是他短期内能够具备的,不过此时连江楼拉住了他的手,师映川就觉得一股奇妙的力量传递了过来,自己的身体忽然就变得好象羽毛一般没有了分量,好象随便一阵风都可以吹起来,也能在水面行走自如了。
脚下踩破了水面,漾起小小的波纹,于是便将水中倒映出来的蓝天白云也搅得碎了,同时也惊跑了水下的小鱼,空气十分洁净清新,到处都弥漫着微甜的味道,惬意得很,师徒两人好似闲庭信步,缓缓走入幽静的莲海,连江楼如墨青丝束在冠中,整整齐齐,唯有两缕鬓发在微风中轻轻摇颤,忽然间他信手一招,几丈外的一朵白莲立刻就仿佛被人拿起来一般,缓缓自动飞到了他的手中,连江楼手上真气流转,洁白的花瓣顿时一片一片地挨个落了下来,直到尽数零落,没有一片打乱了顺序,可见男子对自身真气控制之精妙。
而连江楼另一手还拉着师映川,少年只觉得师父的手很凉,那冰冷的掌指与他的手相贴,与其他人有些不同的手上多了一根指头,这就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令师映川很想去捏一捏那根多余的小指,却又怕这样做太失礼,有些不尊师重道的嫌疑,因此只好憋着这股子好奇,想把念头转开,但就在这时,却突然听见连江楼道:“……你在犹豫什么?”
很显然,师映川跃跃欲试的样子被连江楼看在了眼里,师映川见自己的心思被点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眉毛,然后抬起头,侧着脸看向身旁的男子,少年明亮的眼眸里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却看不到什么畏缩的意味,道:“我刚才是在想,师尊为什么不把这跟多余的指头削去呢?而且……我很想捏捏这根手指,想看看它捏起来是什么感觉。”
这话明显让连江楼感到了意外,他沉默思考了片刻后,便说道:“它对我并不曾造成影响,何必要削去?”说话间师徒二人依旧在水上徐步而行,圆圆的翠色莲叶伸向半空,上面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两人走过之际,不免碰到莲叶,就时不时地发出簌簌的细声,师映川微微仰着头看向男子,见对方完全没有什么不悦的样子,便大胆起来,半是胡闹半是认真地说道:“那我就捏一下好不好?是和别的指头一样吗?还是有什么不同?”
连江楼微微垂首看向这个经常得寸进尺的徒弟,他的眼神锐利得就像是他那柄和光同尘的剑锋,不过在望向少年的时候,倒不显得如何锐利,只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师尊你很小气啊。”师映川吧嗒了一下嘴,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且多了点儿不出所料的失望,此时两人已经深入莲海,周围那些或是粉嫩或是洁白的莲花开得美丽近乎妖媚,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幽幽莲香,连江楼站在水上,感觉到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便警告似地皱一皱长眉,道:“没有为什么。”
可是连江楼却忘了一件事情,他面前的少年还是个孩子,既然已经突如其来地起了童心,对某个事物有了兴趣,那么大人越是不许去做,就偏偏会越想做,于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那只掌心里的滑腻小手突然顺势一把抓住了他最末的那根手指,好奇地轻轻捏了捏。
“……蓬!”水面上陡然炸起一片水花,师映川措手不及,被浇了一头一脸的水,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连江楼,突然间就觉得脚下一沉,原来是因为他没有了男子的牵引,身体立刻就要下沉,师映川顿时手忙脚乱地提气,赶紧纵到最近处的一片大荷叶上,这才稳住了身体,这时他茫然看去,只见方才连江楼一道剑气过处,水面上直直的一长行莲花已经被尽数炸碎,残破的叶子和花朵无力地飘浮着,其间还夹杂着几条翻了白肚皮的死鱼。
“……师尊?”师映川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想到连江楼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同时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恼了对方,刚才的转变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注意到连江楼眼角和两颧猛然间涌起的一片红晕,而此时连江楼已经恢复了常态,就更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右手最末的那根小指微微弹动了一下,连江楼平复情绪,将体内那丝莫名的酥麻之意压下,这世上大多数人身上往往会有一二处敏感的所在,甚至有某些位置是极易用来挑起情`欲的,而连江楼这根多余的小指便是这么一处所在,方才被师映川轻轻捏动,顿时就有了些男性本能的反应,如此骤然受惊之下,这才不假思索地抬手就是一道剑气。
这个属于个人私密的特点除了连江楼自己之外,无人知晓,而他显然也没有向师映川解释的打算,因此只是看了一眼正一脸惊愕的少年,扬眉冷冷道:“我的话,你现在也敢违背了。”师映川赶紧唯唯诺诺:“我再也不敢了……”他抓破脑袋也不明白连江楼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不过他也不敢再自讨没趣了,要是把自家师父惹火了,那可不是玩的。
此时天光明媚,清晨的凉爽已经褪去,开始温暖起来,连江楼重新拉住师映川的手,带着徒弟踏水而去,说道:“随我回去,这段时间还不曾检查你功课如何了。”师映川嘟囔道:“我一直都是很用功修行的……”忽然间脸色一正,向男子道:“师尊,我有事想要……”
他说的是有关方梳碧的事情,前时他已经将信寄了出去,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去桃花谷一趟,见方梳碧一面,亲口对她解释,不过还没等师映川说完,连江楼却已经开口道:“你准备一下,离宗去摇光城。”
“大周的皇城?”师映川明显一愣,连江楼道:“今日凌晨有消息传来,周朝容王遇刺,当时白缘在场,因此救了他一命,但白缘自己受伤不轻。”
“师兄受了伤?”师映川听了,便暂时把方梳碧的事情先压下,他与白缘一向感情很好,听了对方受伤的消息,自然不能平静:“混帐!究竟是哪里来的刺客,居然连我断法宗之人也敢下手?”连江楼神情冷漠:“所以我要你前去调查此事,自有宗中弟子受你差遣,你要做的就是查出下手之人,然后将白缘带回来。”师映川深吸一口气:“是,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当日师映川便收拾启程,其实要调查此事自然有比他更合适也更能胜任的人选,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白缘乃是连江楼座下莲坛,身份非凡,大光明峰除了连江楼之外,唯有师映川身份在他之上,何况此事还牵涉到了大周,种种问题加在一起,师映川便成了唯一的选择,而这也表达了断法宗这个庞然大物在某些事情上的一贯态度和重视,以及决不会轻易罢休的强硬--大宗门的威严,不容任何人试图挑战!
师映川一路轻装简行,因此随行的人并不多,其中却有左优昙在内,这个曾经的魏国太子脸上罩着一张半覆面式的镂纹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在外面的嘴唇与线条流畅的下巴依然足够散发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美。
皇城已近在眼前。蓝天,白云,雄城,这一切让骑在马上的左优昙微微失神,他的眼睛暂时失去了神采,变得有些茫然,在这一瞬他看到的是当年国破家亡的场景,漆黑的双眸一时清明,一时迷茫,思绪也有些混乱,就在这时,身旁有声音传来:“……想到从前的事了?”
左优昙的眼神陡然清醒过来,但虽然方才仅仅是短暂的那么一瞬间,可许多埋藏的记忆却已经在他心中闪电般划过,他淡然一笑,对着声音的来源说道:“是啊,这里让我想到曾经魏国的皇城,当然,魏国只是一个小国,皇城也比不得摇光城这般雄伟壮丽。”
师映川点点头:“有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朝代更替兴亡这一类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让自己过得更好。”他顿一顿,看向左优昙那张被面具遮挡的脸:“这次是你主动要求随我同行,那么你就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造成任何计划之外的麻烦,你现在是我断法宗之人,早已不是魏国太子,这一点我希望你要谨记。”
那些记忆深处的往事翻涌上来,又被克制着像泡沫一样被立刻掐灭,左优昙微微点头,神态自若:“是,我明白。”师映川也不多话,策马便带头向城门方向而去。
一行人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直接来到了容王府,很快,消息通传进去,没等多长时间,大门忽然吱呀开启,一身王服的晏勾辰带人迎了出来,晏勾辰面带微笑,语气亲切道:“自上次集宝楼一聚之后,剑子别来无恙?”师映川亦道:“王爷安好?”
说话间师映川注意到晏勾辰身旁站着一个金冠华服的小小少年,大概有十岁的模样,一张清秀的面孔虽然稚气犹存,然而一双眼睛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天真,正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打量,又似是估量,同时恰倒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礼貌的神色,师映川看一眼那张隐约有些印象的脸,心中有数: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个九皇子,晏狄童了。
这九皇子显然也感觉到了师映川的目光,这时正好两人视线交汇,师映川眼中精芒一闪,同时微微地笑了一下,晏狄童见状,似乎略略一惊,就有些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师映川见此情景,心中不禁轻哂--果然,再怎么精明伶俐,毕竟也还是个孩子。
师映川与晏勾辰两人彼此寒暄几句之后,便进了王府,分宾主坐了,师映川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不知白莲坛眼下伤势如何了?”他面色沉静如水,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语气也淡淡的,晏勾辰一顿,也就是瞬间的停顿,师映川已经话锋忽地一转,道:“我奉师命来此,彻查此次伤了白莲坛之人的底细,一旦查清此事,但凡牵涉其中之人,其本人自然是要带回断法宗处置,且家族不可脱身其外,若有宗门,则亦不可脱身其外!”
师映川说话时面带微笑,然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流露出刻骨的寒意,晏勾辰气度自若,神情并没有因为师映川的话而有所变化,但心中却是深深一凛:这就是大宗门的底蕴!若是没有这种气魄,何以屹立传承千年?面前之人虽然年少,然而代表的却是断法宗这个庞然大物,大周即便是有数的强国,在国土所辖之内是天、是地、是主宰,然而似断法宗这样的大宗门的威严,也依然不允许有任何人置疑!
师映川不轻不重地说完这番话,又把周围扫了一眼,室内的空气却是忽然为之一沉,隐隐有了几分凝滞之感,晏勾辰却是忽然一叹,拱手略带苦笑道:“剑子且勿动怒,此次小王自然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当日乃是小王生辰,适逢表兄恰好路过皇城,前往姑母金山公主故居停留几日,于是便请了表兄来府中热闹一二,怎知却碰上刺客之事,若非表兄……白莲坛及时出手相救,小王只怕是凶多吉少,只是,却连累了白莲坛。”
晏勾辰说话之际,一旁的晏狄童却突然无声地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了那日的场景,在那一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武者的力量,那种令人绝望、生命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实在是让他这样从未接触过真正强权强力的皇子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而此时在这九皇子对面,也就是师映川身后,左优昙的眼睛冷澈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底,他看着前方那两名大周的皇室子弟,心中不免有些难言的愤恨复杂之意,不过却并不深,只因他毕竟也曾是皇族,明白两国之间其实无关私人仇恨,这两人并没有什么必要成为他憎恨的对象,他真正在意的乃是那日带军破城之人,同时也是血洗魏国皇城的罪魁祸首。
这时晏勾辰已道:“白莲坛正在休养,剑子可要前去探望?”师映川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当下晏勾辰便亲自带着师映川来到一处极清净雅致的院落,让师映川独自一人进了房内。
室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师映川刚掀帘进去,迎面却见从里间正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药箱,此人生得颇为俊秀,一袭素衫,玉簪挽髻,有些书卷气的样子,却是个旧相识,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十三郎?”
方十三郎当即一愣,显然有些诧异,师映川的容貌与两年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他自然是认不得了,师映川见状,知道自家事,便笑道:“……一别两载,当初十三郎送给我一只铁心木匣子,莫非已经忘了么?”
方十三郎听师映川提起旧事,立刻便反应过来,双眸微微一亮:“哦,原来是……”他当年已知师映川身份不凡,后来师映川还给他去过信,两人之间并没有断了联系,自然就知道师映川的真实身份了,眼下忽然相遇,倒也欢喜,两人不免寒暄几句。
方十三郎既然见了师映川,自然猜得到对方是因何而来,便笑道:“容王派人到桃花谷求医,我便随他们来了,不曾想倒碰见了剑子……白莲坛方才服了药,正在休息。”白缘身份非同一般,晏勾辰此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因此虽有御医国手调治白缘的伤势,却还是立刻遣了人去桃花谷求医,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错来。
师映川忙道:“白缘师兄究竟伤势如何?”方十三郎滑腻温润的指尖轻轻一揉眉心,道:“并无性命之忧,但需要好好医治,精心调养才是,我每日都会为白莲坛施针,剑子不必过于担心。”师映川放下心来,笑道:“那便劳烦十三郎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白缘的伤势,方十三郎便告辞出去,师映川也走进了里间,只见一张大床前垂着翠色纱幕,空气中药味儿颇浓,师映川轻轻掀开薄纱,床上白缘方才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此时睁开眼睛,微笑道:“……我原本就想着,莲座应该会派你来。”
“师兄,你现在觉得怎样?”师映川侧身在床沿坐下,关切地问道,白缘如今脸色苍白不见血色,微显憔悴,显然是伤势不轻,不过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情况,只是将明净的双眼在师映川身上一转,精神虽然不是很好,却依旧从容不迫,道:“我并无大碍。”
师映川为他掖了掖被角,露出沉思的模样,道:“既然派了我来摇光城,那么这次的事情就不能轻易罢休了……关于那天的刺客身份,师兄心里有数没有?”白缘轻轻咳嗽,只觉得眼前微微发黑,还伴有丝丝的晕眩感,不过他也有些习惯了,因此并无明显的反应,只道:“可能动手的对象有很多,容王风头正劲,想他死的人并不少,这里面包括其他的皇子,朝中与他对立的势力,支持其他派别的某些世家与门派,甚至是被大周灭国的武者,乃至敌国等等,你虽然想要查清楚此事,却未必真的能够水落石出。”
“如果到最后真的查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师映川忽然轻轻地将胸中一口积郁之气呼出来,道:“师父早已交代过,宗门需要的是一个可供惩处的对象,而未必一定是正确的那个人。”白缘眼中光芒闪动,心中似已有了计较,他看着师映川渐皱起的眉头,便微笑起来:“不错,如果到后来确实无法查清,那么也必须要有人出来把这件事背起来。”他淡淡道:“宗门要的是对其他人的震慑,而不会在意是否有人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
白缘似乎有些累了,然而他的话一针见血,目光微微闪动着:“会有人很冤枉,但他们不能不冤枉!我断法宗屹立千年,宗门的威严必须维护,也一定要去维护,不容冒犯,为了维护大宗门的威严,死多少人都是不会被看在眼里的,哪怕血流成河,也不惜如此。”
☆、六十八、强权
“哪怕是血流成河,也不惜如此啊……”师映川低声喃喃道,他在白缘面前并不会特意去掩饰自己的心情,因此白缘稍微柔和了脸孔,似乎止不住地露出了关心之色,微笑道:“怎么了,是因为觉得这样让人很难接受?”
“师兄这样说,是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么?”师映川忽然摇头一哂,顿了顿,他咧开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只要流的是别人的血,这就足够了……我等乃是断法宗之人,维护的是宗门利益,至于其他人,那就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了。”师映川恢复了冷静,观察了一下白缘的脸色,见对方明显有些疲惫,就道:“师兄,你好好休息罢,想来我要在摇光城停留一段时日……此人既然能伤了你,这份修为怎是寻常人能有的,必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师兄,你与对方交手的时候,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除了可以确定对方是个成年男子之外,其他的基本没有泄露任何可供调查的线索。”白缘皱了皱眉,眸光微闪,师映川叹道:“既然如此,像这样的武道强者哪里是等闲人能拦下的,不然当时立刻封锁城门,再慢慢全城搜索也好。”白缘亦是面露惋惜之色:“一般的武者自然可以用这种方法,只是以此人的修为,这样哪里可能将他困在城内?虽然他也受了伤,但离开这里还是很容易的。”
“那人受了伤么?”师映川眼神一动,连忙问道,白缘唇角抿起,语气中多了几分冷然:“截心指,他中了我一记截心指,这是当年莲座亲自传授,除非对方修为高出我很多,不然他短期内消除不了身上的伤势,每日都会发作一次!而此人虽然重伤我,但论起修为也只是高我一线罢了,相信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绝不比我好过多少。”
“我就知道,师兄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师映川笑了起来,一扫方才的凝重,白缘也笑了,他看着师映川青涩未脱的脸,温言道:“去忙你的罢,想必你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少了。”